“我隻是在典籍裡見過。”陸淵幽幽地說,眼裡抿着一絲惋惜,“身若菩提,心似琉璃。”
上輩子的了無大師在陸淵腦海中形象無非就是個老神在在,偶爾含笑不語,喜歡說着一些空理的老者。
最後一次同了無大師見面的時候,并非于寂照寺。
他正斬除完一頭海妖巨獸,返程九蒼城時路遇一茶肆,正巧遇到在此落腳的了無大師。
了無大師在對前世的他颔首笑道:“陸施主,許久未見了。”
陸淵露出個苦笑,有些遲鈍地落座,開玩笑道:“大師,要不給我算算命,看我什麼時候才能告老還鄉。”
“陸首座這是受傷了?”了無大師低聲誦了一句佛号,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臉色變了。“思慮過重,身虛氣乏。應當好生休息,不宜再做奔走。”
陸淵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可惜當官的尚有休沐,年紀到了還能緻仕。我麼,倒是可以稱得上乞骸骨。”
他百無聊賴地撥動着盞蓋,指節與白釉質地的盞蓋一樣慘白。
了無大師道:“晧天并非陸施主一人的仙盟,還有其他修士。”
陸淵扯動嘴角,極淡地笑了一下,“你想說的是霜簡書局的主管麼?不臨陣倒戈我都算他有骨氣。還是鳳池宗的那個走路都打跌的老頭?喘氣都跟風箱似的。至于風從閣的閣主,天天醉生夢死,早晚有一天死在床上。”
他知道了無大師對這些彎彎繞繞不甚清楚也不感興趣,也不怕眼前這位守口如瓶老和尚出去亂說。
畢竟也沒人敢真的蹬鼻子上臉地跟他正面交鋒。
了無大師隻是斂容道:“陸施主才是真正心軟之人。但若把一件事情看得太重也并非是件好事。”
陸淵握住茶杯的手一頓,“你是指什麼?”
“責任。”了無大師雙手合一,“施主在我寂照寺品茗論道之時,雖形容惬意悠然,但是眉間仍有憂慮未散。”
了無大師聲音雖小,卻如鐘鳴,“必要時,也當使雷霆手段。我知道施主并非是喜歡動口舌之人,如何将一群各異的人心聚在一起,也許是施主所行的另一出路。”
陸淵眼裡閃過冷冽的殺意,杯中熱茶瞬間變成冰渣,他低聲道:“屍位素餐,敷衍塞責。本以為隻是一兩個蝗蟲,可當蝗蟲身居高位,你也奈他不得。”
了無大師目似靜水,他笑容淡泊,看久了像極了家裡慈愛的長輩,“腐肉不割,極易生瘡。施主當有所取舍。”
陸淵搖搖頭,“西胡有牛名為日支牛,今日割其肉,明日肉複生。”他緩慢敲了敲桌子,一聲一聲,像在思考的計時,“也許晧天該重新洗牌了。”
了無面前的茶盞已經見底,他隻含笑道:“日後有空再來寂照寺相叙,老衲再為陸施主接風洗塵。”
日後……
不久之後,他大概就死于陵川渡之手。
陸淵沉默地想着。
而了無大師眼下也是不知生死的狀态。
大師的腰部以下俨然變成了倒扣着的巨大的樹冠,他自身則是隐藏在寂照寺下通天巨樹的樹幹。
“菩提身……”陵川渡被旁邊傾倒的蠟油燙了一下,才有些恍然說道:“了無大師既然做到這種地步。”
這是一種佛修秘法,唯有心境澄澈,宛若琉璃之人才能施展。
使用之後,施法者将逐漸化身菩提,籠罩他修為所至範圍内的人不受邪祟侵襲,不受妖魔蠱惑。
靈力耗盡之後,施法者就會變成尋常的一顆菩提樹,狂風來雨水過,不管生前如何,終究化身為一顆沒有思維的樹罷了。
了無大師隻能永遠被禁锢在寂照寺這一方天地。
若有人記得他,為這蔥茏繁密的枝幹挂上祈福帶。也許輕風來過的時候,還能有紅布條飛舞昂揚。
“昨晚我找到他的時候,他還尚能說話。”陸淵随手從鸮人的屍體上,拔出一把纖長的黑色物件。
他聽到屋外禽類的嘶吼聲,那些怪物正急停在這座偏殿的屋頂上,窸窸窣窣帶動着青瓦的竄動,讓人聽得頭皮發麻。
陵川渡細看才發現陸淵拿的是一隻長柄青銅燈座。
隻是被鸮人髒污的黑血覆蓋,才變了顔色。
陸淵掂了掂手上的燈座,“看來是到這些怪物的晚膳時間了。”
被當成膳食的兩個人對視一眼,陵川渡問道:“了無大師有沒有跟你交代了什麼?”
陸淵點了點頭,煞有介事道:“他萬事皆空地在念《地藏經》。”
陵川渡:“……”
這和沒交代有什麼區别!
陸淵提着青銅燈座,走到屋頂正下方,他仰頭望向松木作的椽子,正在微微地抖動,落下積蓄許久的灰塵,“我昨夜尋到此處時,他已快不能說話,但是了無大師還是拜托了我一件事。”
昨夜子時。
陸淵與小沙彌在了無大師的偏殿前相遇。
在誦經聲斷之後,屋内傳來蒼老的聲音,“是陸小友麼?”
陸淵并未回答,隻是辨認着小沙彌的神色,發現他自若又茫然地望望自己,又看看偏殿緊閉的大門,整一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陸施主……這是在等什麼呢?”小沙彌被陸淵默然不語地舉動給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