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謝淩被狠狠抵到了牆上,肩胛骨重重一痛。
他低頭看着死死拽着自己衣領的殷回之,遺憾道:“不歡迎我?”
“力馳是你殺的,對嗎?謝、淩——”殷回之嘴唇發抖,手上攥緊的地方正好是謝淩衣服上的家徽。
謝家怎麼會有能直接出入觀瀾宗曆練場地的客卿?若說之前還隻是懷疑,眼下出現在地牢裡的人便是坐實了他的猜測。
或者說,對方其實根本就沒有用心瞞他——天夜門還有幾個這個年紀的築基期魔修?
“這麼快就猜到了啊,看來我是讨不到你的金瘡藥了。”謝淩對上殷回之像要生吞了他的目光,眸底笑意淡去,語氣幽冷,“殷小仙君,你真是好有禮貌。”
殷回之眼睛通紅地瞪着他,呼吸紊亂。
謝淩慢條斯理掰開他的指節,将自己的衣領整理好,道:“你覺得是我殺了那個弟子,嫁禍給你?”
殷回之恨聲反問:“不然難道是我殺的?”
謝淩被他逗得“噗嗤”笑出了聲,很大度地替他說話:“小仙君,何必這麼說話,我知道你心裡始終有一絲信任為我保留着,畢竟我可是救了你呢。”
“不然我也沒辦法第一時間從大荒嶺脫身,不是嗎?”謝淩悠悠道。
殷回之臉色難看至極。
“至于你為什麼還這樣憤怒難過……讓我來猜猜。”謝淩勾唇俯視着他。
“是因為拼死救下來的人不僅沒有為你說一句話,還懷疑你給你潑髒水?因為……”謝淩在他身前蹲下,貼着他的耳朵輕輕道,“因為你知道這這宗門裡有人看你不慣,即便殺害無辜也要陷害你趕走你。”
殷回之胸口重重起伏,狠狠推開了他:“你恐怕忘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一切都是你做的!”
謝淩失笑,看殷回之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愚不可及的蝼蟻:“我要是想殺你,或者想讓你身敗名裂,可用不上這麼迂回麻煩的辦法。”
“殷回之,”他頓了頓,“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殷回之沉默不語,手慢慢垂了下去,卸力地坐回地上。
謝淩撫了撫他的臉頰,好似長者憐惜一個茫然受挫的小輩:“真可憐。”
殷回之偏開臉:“别碰我。”
謝淩果然不再碰他。
殷回之忽然問:“真的不是你?”
謝淩:“是呢,要我發誓嗎?以謝氏全族的魂魄肉身。”
殷回之扯了扯嘴角:“那你來這裡做什麼,總不能是找我要金瘡藥。”
謝淩颔首,認可了他的說法:“當然,我不需要你的金瘡藥——殷回之,你想跑嗎?”
他前後半句轉折得毫無預兆,殷回之呼吸驟然一亂,而後迅速閉唇不語。
“待在這裡,你的修為是非廢不可了,殷回之,你想再當一次廢人嗎?”謝淩沒有理會他的抗拒,掰起他的下巴,逼他跟自己對視。
殷回之的雙眸随着他的話驟然睜大。
……“再”?
當年那個收養他的仙門化為黃土,他被廢過一次修為這件事,隻有季回雪和靈隐真人知曉。
謝淩是怎麼知道的?
可他沒有心思深想,因為他很快就被謝淩的話扯入了更糟糕的情緒中。
“被踩在腳底下,被唾罵侮辱,像條狗一樣被踹來踢去,毫無反抗之力……你想嗎?”
“被冤枉的感覺很不好受吧?着急忙慌地趕去救人,救的那個人卻在背後說你是上不得台面的野種,是奴隸爬床生的私生子。事後,又被說成心懷鬼胎、蓄意謀殺……”
“……閉嘴。”
“你想做個好人,拼命避免長成那些人嘴裡的形象,可惜事到如今,觀瀾宗那麼多峰主,沒有一個願意相信你,沒有一個覺得你是個好人。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師尊也沒有要出關的意思,哦對了,他從來就沒有承認過你這個徒弟,你被趕下山反倒遂了他的意。殷回之,你賴在觀瀾宗,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很可憐嗎?”
“你别說了!”殷回之的指尖不住地發抖,猛攥成拳才堪堪止住,他狠狠把臉扭到一邊,仿佛這樣就可以聽不到謝淩的聲音。
……就可以維持自己最後的體面。
謝淩低笑一聲:“怎麼,覺得丢人了?殷小仙君,你——”
謝淩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盯着殷回之下巴上滴落的水珠,眼神忽然變得很可怕。
殷回之将臉埋進膝頭,捂住了耳朵。
謝淩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掩耳盜鈴的行為,地牢裡一時靜得過分。
他原以為自己從未忘記過任何一份回憶、任何一份感受。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他已經快要忘記了一件事。
原來自己十六歲時,委屈是多過恨的。
那就再恨一些吧。
他蹲下,很溫柔地摸了摸殷回之的頭:“殷回之,要跟我走嗎?”
殷回之沒有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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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日起,謝淩每夜都會準時出現這間牢房中。
殷回之一開始還會問他“你來幹什麼”、“你怎麼又來了”,之後幹脆緘口不言,當他是空氣。
第一日,謝淩耐心十足地勸解他。
第二日,謝淩抱臂等待。
第三日,謝淩站在牆角,陰恻恻地盯着他。
第四日,謝淩站在空空蕩蕩的地牢裡,看着地上未動一口的飯菜,眼裡殺意翻騰。
直到夜裡,殷回之才被人丢垃圾一樣重新丢進去。
空空蕩蕩的丹田,和空空蕩蕩的胃,同時撕扯揪痛。
殷回之慢慢地、艱難地、一點一點爬回簡陋潮濕的地鋪,将自己蜷縮成一團。
還是一樣的位置,同一個窗洞,隻是這次打進來的是月光,不會讓他的眼睛那麼刺痛了。
一片黑色的衣擺映入視線,無聲将月光擠了出去。
殷回之自顧自撥了撥自己的指尖,像是什麼都沒發覺。
但當那個身影再度靠近的時候,他卻擡了頭。
他的唇上滿是幹澀斑駁的血迹,臉上卻帶着淺淡的笑意。
他盯着謝淩,輕輕問:
“……你現在還想帶我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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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殷回之從床上起身,柔順整潔的長發垂落到肩膀胸前,他微微一愣,低頭看向自己身上徹底變了樣的衣服。
熟悉的問劍峰校服換成了粉色軟綢,滑絲絲地貼在皮膚上,連肌理的起伏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殷回之臉色僵了僵。
謝淩眉峰微揚:“放心,不是我動的手,是她給你換的。”
原本沉默立在一旁的女子微微福身,姣好的面容上浮現出淺淺笑意,仿佛在印證謝淩的話。
放心?
殷回之試圖理解這句話,于是想起傳聞中的謝家少主某些不為人知的取向癖好,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他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對那女子道:“……得罪了。”
謝淩輕輕笑了一聲,笑聲意味不明。
殷回之敏銳擡眼,在他嘴角和眼中捕捉到了尚未消散的笑意。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謝淩的笑實在讓他喜歡不起來。
不僅是因為對方的魔修身份。
更因為那笑裡總是帶着嘲弄玩味、因為地牢裡那堪稱誅心的、事無巨細的話語。那雙漂亮微彎的桃花眼看向他時,眸底卻仿佛藏着吞噬魂魄的深淵。
讓他直覺很危險。
殷回之低眉避開了謝淩的目光。
然而這一低,便又看見自己身上淺绯色的薄衫。他眉尖抽了抽,忍不住問謝淩:“沒有别的衣服嗎?”
謝淩欣然擡起手掌:“有。”
立在榻尾的女子心領神會地轉身,不多時,便呈上來一疊輕輕軟軟的衣物。
桃紅柳綠绛紫,看得人眼疼。
殷回之沉默地看着謝淩。
謝淩也沒再穿先前那身,而是換了一件月白長袍,雪錦鲛绡層層相疊,泛着淺淡的藍輝,在胯骨上方被巴掌寬的銀灰色腰帶束緊,勾出勁瘦漂亮的腰線。抛開行事作風,這身打扮怎麼看都更像一位樣貌奪目的仙君,而非邪佞。
再看回那堆花花綠綠的玩意,殷回之明白過來謝淩就是故意的,懶得再費口舌,冷淡道:“不必換了,就這樣吧。”
謝淩就着這個一站一坐的姿勢,搔了搔他的下颌:“說話真有架子,不怕我殺了你嗎?”
殷回之皺眉後仰,避開了他這招貓逗狗一樣的小動作:“我要是怕就不會任由你拐我下山了。”
謝淩沒對這句話本身表達看法,而是不疾不徐道:“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殷回之不語。
他看着謝淩輕佻的眼,試圖猜出對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說他忘恩負義也好,機心萬千也罷,得知謝淩的真正身份後,即便救命之恩屬實,他也無法真正信任對方。謝淩向他澄清自己與力馳的死無關,他也隻信了一半。
甚至在謝淩強行帶他下山後,他愈加認定謝淩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