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淩讓陽家的家仆将歐陽昳的屍體拖到神德大殿,他們敢怒不敢言,隻能照做。
“刺啦——”
殷回之循聲望去,謝淩手上捏着一片白色軟绡,是剛從袖子上削下來的鲛紗。
鲛绡有市無價,千金難得,但單謝淩的神情,手裡拿的仿佛隻是一塊破布。
招貓逗狗似地,謝淩沖他勾了勾手。
殷回之扭開頭裝瞎,他就自己靠了過來,要替殷回之系上。
耳邊響起僅彼此能聽見的低低私語:“你知道你這幅樣子看起來最像誰嗎?”
殷回之一頓。
他原本的面貌大概更随未曾謀面的父親,和他阿娘并不相像。
但不知道謝淩的化形玉墜運行邏輯是什麼,他化形之後的模樣,竟和他阿娘有了五分相似。
所以無論是化形前還是化形後,他的臉都不宜被陽家人看見。
他作為本人,幼時與他娘朝夕相處,自然清楚其中彎繞風險。
可謝淩怎麼又知道了?
難不成謝淩那句“故人之子”沒在诓他,是真認識他阿娘?
但這怎麼可能。他阿娘已去世十一年,謝淩如今也才二十一歲。
哪門子的故人?
他百思不得其解,臉上的鲛紗卻已系好,謝淩在他耳邊說:“凝神,人來了。”
話音落下沒一會,陽家的人便大張旗鼓地過了廟門,踏入神殿。
走在前面的一對中年夫婦兩鬓微花,男人面部方正,眉目忠厚,婦人則身材富态,一副精明像。
那婦人一見擺在殿中死去多時的歐陽昳,便搶地大哭起來。
一落地,身上的十多個金飾同時叮鈴作響,伴上她那尖銳的哭叫,活像唢呐成了精。
殷回之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等她哭完。
謝淩倒是饒有興趣,甚至還有閑心抱臂跟他談天:
“你瞧,這陽夫人頭上的钗——”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夠傳進陽夫人的耳中,殷回之清楚地看見她的哭臉僵了一瞬。
“看起來很貴。”謝淩不緊不慢地補完了後半句。
陽夫人緊繃的肩膀猛地一松,吵人的哭聲都弱下來,變成了細細的啜泣。
殷回之往她腦袋上掃了一眼,在滿頭珠翠中輕而易舉地找出了叫她緊張的源頭。
右鬓一支青玉鳳尾钗,瑩瑩潤亮,顯然是個法器,和腦袋上其餘五花八門的寶石金玉顯得格格不入。
這是歐陽家還在時,原歐陽夫人最常戴的钗。
歐陽家主與其少時成親,早年感情甚睦,這枚钗,也是當時花重金托人從南海蓬萊為她尋來的,品質上佳,有溫心補氣延年益壽之效。
眼前這位陽夫人把它從死人頭上拔了下來,收進自己口袋,想戴又怕被看出端倪,因而欲蓋彌彰,整日将頭作花圃用。
想到這,殷回之忍不住諷刺地翹了下唇角,又微微眯眼,側過頭若有所思地打量謝淩。
謝淩不是會無緣無故關注别人飾品的人,這麼說,隻能是故意的。
他暗自揣測:難道謝淩幼時離家出走過,恰好在富城待過一陣,又恰好跟他母親認識、并且恰好見過歐陽家那些人?而他本人恰好對此一無所知毫無印象?
啧……
還不如說謝淩作為寄生靈在他身體裡、與他共生過幾年來得靠譜。
殷回之捏了捏鼻根,強行把亂七八糟的猜測從腦子裡清了出去。
民間的話本還是要少看,他現在想事情都越來越離譜了。
再這麼下去,成為謝淩那種神經病指日可待。
謝淩并不知道他在心裡罵自己,等婦人哭得差不多了,才悠哉悠哉出聲:“陽夫人,節哀。”
陽夫人的啜泣聲和陽應舫的歎氣聲同時消失,陽夫人捏起帕子,揩了揩眼角的淚花:
“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又親手養了好些年,如何節哀……”
語罷,又擡眼道:“二位似是外鄉人……你們進神廟,是瞧見阿昳自缢了嗎?”
殷回之垂眸,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這陽夫人既知道他們是外鄉人,卻不敢追問他們為什麼到這來,隻急急忙忙地略過話題,直奔歐陽昳的死因。
除了因為知道他們不好拿捏外,恐怕還有更直接的原因:
想用他們的話證實歐陽昳是自殺的。
謝淩倒沒讓她的期待落空,慢悠悠地擡手指了指神殿後方:“我們确實看見歐陽昳死了。”
陽夫人又泫然欲泣起來。
“不過不是吊死,是被人……”謝淩卷起唇角,微微一笑,擡手比了個動作,拇指和食指捏合,“活活掐死的。”
陽夫人表情大變,瞪着眼張着嘴,半晌沒說出話。
陽應舫倒沒失态,他的目光緩緩從謝淩和殷回之身上流過:“後生,山可以亂上,話可不能亂說。”
說完,他掃了眼最先闖進來的陽家家仆。
“你不是說看見小少爺用繩子上吊,”陽應舫沉聲問,“誰說的是真的?”
家仆立刻跪地:“老爺,小的們絕無半句虛言,我們進來時确确實實看見歐陽少爺倒在地上,旁邊還有割斷的繩子。”
“若歐陽小少爺不是自缢而亡,”家仆瞅了瞅謝淩和殷回之一眼,意有所指道,“小的們也不知道還能是怎麼回事了……”
陽應舫看向謝淩,直截了當地問:“繩子是你們割斷的嗎?”
“是我割的,”殷回之上前,步伐間面紗微蕩,“我們進來時,發現他吊在橫梁上,已經死去多時了。”
陽應舫面色稍霁:“既然如此,人便是自殺的,又為何要說他是被人掐死的。”
殷回之掃了一眼死狀難看的歐陽昳,擡眼對他道:“是不是被掐死的,一看屍體便知。”
陽應舫與他對視了片刻,還是如他所說,走到了歐陽昳身邊。
家仆把蓋在歐陽昳身上的草席掀開,陽應舫順着殷回之的視線看去,臉色微變。
歐陽昳脖子上的掐痕已經趨于黑紫,在僵硬的脖子上格外顯眼。
陽應舫伸出二指,在歐陽昳的頸間輕輕摩挲了幾下,眉間顯出深深的溝壑。
他側首,問一旁跪着的家仆:“自缢?”
家仆原本站在陽應舫身側,又怕又好奇地往歐陽昳脖子上瞅,忽然被叫到,連忙彎腰,卻蓦地對上陽應舫幽幽的目光。
陽應舫是隻笑面虎,少有這副表情的時候,家仆霎時一個激靈。
家仆“撲通”一聲跪下,膝行至陽應舫腳邊:“小的、小的不知道……”
見陽應舫臉色越來越黑,家仆一顆膽子都快碎了:“老爺!小的來的時候歐陽少爺就已經去了!就算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動歐陽少爺啊!”
陽應舫狠狠踹了他一腳,厲喝:“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