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淩擰起了眉。
之後的半日,殷回之都沒有說話,但謝淩知道他清醒着。
謝淩無聲罵了一句動作賽烏龜的沈知晦,心裡盤算明天該怎麼诓殷回之放下心理抵抗,再喝一點下去。
……既然用着他的身體,這個蠢東西就沒有權力決定自己的生死。
因為失血較多,謝淩也有些昏沉,專心合目打坐,一時忘記了留意時間。
再睜眼,是被刀片摩擦過石台、被人拾起的動靜驚的。
謝淩驟然睜眼,出手如電,一把鉗住了殷回之的手腕,眸色倏地沉下來,臉色很難看。
殷回之沒說話,低眉盯着台面上凸起的一點小沙粒。
謝淩也許久沒說話,盯着他,慢慢扯出一個冷漠的、嘲諷的笑:
“殷回之,我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這麼舍己為人了?”
殷回之目光淡漠,平靜道:“我隻是腦子有點不清醒了,想試試能不能用刀片在地上做記号,記一下時間。”
“不用了,我看你腦子确實不清醒。”謝淩一把将他從祭台上扯下來,拽着他走到了生門前。
殷回之踉跄兩步,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見謝淩伸出傷痕遍布的左手臂,将掌心貼上了生門。
“日月為爐,己身為焰。”謝淩冰冷的唇微微翕張,深若淵海的眼裡泛起森冷恨意,“天地不仁,合煎人壽,願請陰煞之力懲之,九死……不悔。”
伴随最後兩個字的落下,殷回之瞳孔緊縮,耳邊似乎聽到無數怨魂的嚎叫、歡呼、咆哮,一齊向謝淩狂奔去。
猩紅冷光從謝淩的眸底沸騰而起。
下一瞬,生門連帶着整個地下祭壇的陣法,轟然碎裂——
殷回之眼眸猝然瞪大,耳邊隻有百年巨陣毀滅後餘下的淡淡嗡鳴。
他緊緊盯着謝淩,看見謝淩的左手從半空輕輕落下,然後閉了閉眼。
“謝淩……”殷回之伸手去碰他的手臂。
【主人】
【主人】
【他在叫你】
【他在叫你】
【他在叫你呢】
【主人主人他在叫你他在叫你他在叫你主人主人主人他在叫你呢他在叫你呢他在叫你他在叫你啊他在叫你……】
“滾。”謝淩擰眉,陰恻恻道。
殷回之動作倏地一僵,慢慢收回了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謝淩的臉。
謝淩似有所感,擡起猩紅的眼掃了他一下,又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
“不想死就跟緊。”
接下來的一段路,殷回之頭暈目眩,耳邊陣陣尖銳嗡鳴,他拼盡全力才勉強跟上,而謝淩一次頭都沒回。
腳下突然被什麼絆了一下,殷回之眼前黑下來,踉跄着站住,想叫謝淩等一等。
可惜前面已經沒有人了。
殷回之将喉口湧上來的腥酸液體咽回去,忍着惡心要繼續往前,卻重重栽到了地上。
身下不是平整的地。
而是一個人的身體。
殷回之努力擡頭,徹底昏死過去之前,他看見了謝淩的臉。
還聽見了一聲驚呼:“尊主!”
-
偌大的寝殿中,沈知晦忙前忙後,片刻不曾停歇。
一會兒同幾位醫師低聲耳語,一會兒看一眼床榻,要不就是關心桌邊的殷回之渴不渴,餓不餓,困不困。
殷回之一律答否,視線飄向躺在榻上的謝淩。
謝淩烏發散亂,眼睛緊緊閉着,蹙起的眉間有抹不去的郁色。
殷回之能感覺到,從破開生門的那一瞬間,謝淩身上就發生了某種翻天覆地的變化。
謝淩自己知道,沈知晦也知道,隻有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句詭谲的咒語,他從未在任何典籍中見過,但可以确定,那絕非良善之術。
殷回之心緒低沉,乍看眉目神态竟與昏睡的謝淩有幾分相似感,沈知晦瞥過來一眼,忍不住問:“是不舒服嗎?”
“沒有。”殷回之問出了心中的猜疑,“沈公子,他究竟是誰?”
如今乾陰鬼域中,有乾陰城主舟夜在,誰敢讓屬下稱一聲“尊主”?
先前的種種古怪都在這一刻有了模糊的解釋,他若直到此刻還堅信謝淩真是謝淩,那就真是愚蠢了。
沈知晦開始後悔自己沉不出氣的搭話,靜默許久,緩緩道:“殷公子,這話你不該問我,不如等主上醒來,您親自去問他。”
榻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沈知晦。”
沈知晦瞬間轉頭,快步走到榻邊蹲下,傾首道:“尊主,屬下在。”
謝淩眼底的紅光還未褪去,他搭出手,任由沈知晦将自己扶起來:“外面現在什麼情況?”
沈知晦如實禀報:“乾陰城明面上沒有動靜,但謝垢堵在外面,估計是舟夜向他施壓,他大概率已起疑了。至于那些宗門——老樣子。”
老樣子。
富霖神廟一坍塌,立刻引起了仙門百家的注意,當即蜂擁而上。
數不清的罪名蓋上來,包括歐陽昳的死也一并算到他們頭上,再借由此扯出當年天夜門的樁樁件件,然後來一句“罪大惡極,當誅之!”
謝淩“哦”了一聲:“乾陰宮重建籌備了嗎?”
沈知晦:“都籌備好了。”
謝淩:“跟舟夜說,要麼滾回他的無量山,要麼給我的乾陰宮當地基。”
沈知晦微哂:“……好。”
謝淩忽然沉沉道:“閉嘴。”
沈知晦臉上的笑意倏然消失,神情變得沉重而複雜,寝殿内落針可聞,一直被無視的殷回之猛地擡眼,怔怔看着謝淩。
他茫然地想:剛才……有人說話嗎?
謝淩揉了揉眉心:“好吵。”
沈知晦深吸了一口氣,将臉上的情緒壓下,輕聲道:“睡一會吧,我替您揉一揉。”
“嗯。”謝淩重新合目,靠回了軟枕上。
忽然,他又睜開了眼,看向了始終沒有出聲的殷回之。
也許是殷回之的表情太過惶然,他微微蹙了下眉,改口道:“算了。”
“你帶他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