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梧察覺到主人心緒低郁,遂施展渾身解數,或嗲昵以求憐,或輾轉以取歡。然而鐘離檀隻是靜靜盯着它,低聲道:“去睡罷。”
白梧不肯去,緊貼上鐘離檀手背,用毛茸茸的身軀輕蹭,發出唧唧細語。
鐘離檀沒再抗拒它的陪伴。于外人眼中,她是那個寡言少語、淡漠孤高的鐘離真人,而獨處之際,她偶爾會與白梧言語。
白梧不通人言,更不谙塵世紛擾,隻知默默傾聽,給予純粹的陪伴。而鐘離檀亦僅極少時刻生出淡淡的傾訴念頭,不求回應,不盼慰藉,但求心之片刻甯靜。
她伸出一指,任由白梧緊緊抱着。似在問這小生靈,又似在問自己的心,“百年了,是我未盡全力,方尋她不得?還是她本不願再被任何人找到......”
她的另一隻手探入衣襟深處,自貼近心口的内袋中,取出一色澤陳舊的靛藍劍穗,其上間雜些許褪色的斑駁血迹。
它曾是姬钰佩劍定光劍的劍穗,見證了主人的輝煌榮耀,最終随姬钰身殒劍毀,獨存于世。
白梧對這劍穗頗為熟稔,數十寒暑間,它無數次目睹鐘離檀凝視此物,神思飄渺。它心智有限,不解此物對鐘離檀有何等意義,隻知鐘離檀十分思念劍穗的主人。
白梧抱着鐘離檀手指搖晃,口中“叽叽”有聲。
鐘離檀聽懂白梧之意,低語自問:“是在想她嗎?”
她未回答,隻是以指腹輕撫劍穗,動作徐緩且珍重。
姬钰的容笑音聲,宛在目前,但留于她心中的印記,卻似乎随着時光流逝而愈趨淡渺。
有時,她會自幸于頸後七劫所限,壽命終有盡頭。如是終其一生,至死,她仍能清晰地記着姬钰,而非在那綿亘數百載、數千年的歲月中,任她逐漸湮沒于無垠的記憶瀚海。
鐘離檀俯首低眉,額間輕貼劍穗,那上面早已沒了姬钰的氣息,唯餘下這百年間,與她形影不離所沾染的她自身的氣息。
她閉上眼,額際微動,似無意識間摩蹭着劍穗,繼而五指漸攏,将它緊緊攥于掌心。
......
鬼蜮九幽府。玄石為床,其上紗幕重重,掩映之間,隐現一素白身影蜷卧而眠,呼吸平和悠長。
須臾,洞府穹窿上,一黑鱗巨蟒緣壁蜿蜒而下,至床前化為一少女,眸若金陽,發似玄瀑。
少女拾取床邊散落的酒甕,一一歸置整齊,随即聚氣成聲,話音響徹洞府:“主人,遵您三日前之令,此刻當喚醒您,時辰已到!”
祈夜槐徐徐轉輾身子,夢澤猶酣。
墨雲揚手一揮,石床周遭的紗幔瞬間化作萬縷碎绮,翩跹舞于空中,“主人!”
祈夜槐終是被喚醒,起坐間,目中猶帶惺忪睡意。待她望及滿床碎帛,不由扶額歎道:“墨雲,本座說過多少次了,喚醒本座不必如此‘大動幹戈’。”
墨雲雙手據腰,理直氣壯道:“若非如此,如何确保主人按時醒轉?”說罷,她目光炯炯地盯着祈夜槐,眼中滿含好奇與期盼,“主人此行去作甚?墨雲能否随行?”
三日沉眠雖未餍足,但好歹養足了精神。祈夜槐惬意地舒展腰肢,随即步下石床,于空中輕打一響指,雙臂微展間,一襲白裳飄然而至,自動套于她身。
她足尖點地,身形化為暗影而去,僅留下一句:“還人情去,你不必跟着。”
至棱山溪谷,時辰尚早,祈夜槐至一片香氣襲人的淡紫色花海躺倒,雙手疊于腦後作枕,雙眸微合,神态怡然。
等候半晌,周遭仍人聲寂寂,心中不免起疑,莫非鐘離檀那家夥當真不打算來?她眉端微攏,心忖鐘離檀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性,到底跟誰學的?
若果真不來,她便懶得再管她死活,若是命喪蛇澤,才不會給她收屍。
兀自思量間,忽有一道清冷如泉、穿透力極強的嗓音遙遙自遠方傳來:“祈夜槐。”
夜色雖濃,卻難掩那筆挺端直的身影,漸行漸近。
來人頂結混元髻,鬓間齊整,無有亂絲飛揚,面龐皎然,輪廓畢現,狹目之内,峭冷之色隐現。
不是鐘離檀,又能是何人?
祈夜槐眼中愠色漸斂,徐徐起身,輕揮廣袖,拂去沾身的花葉碎屑,語聲幽幽道:“鐘離真人,可真讓本座一番好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