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夜槐冷然道:“怕你死裡邊,看來是本座多慮了。一個時辰未到,自己泡着吧。”
祈夜槐轉頭來到洞府前的高台,偃息于藤椅。峽谷上方,蒼穹與峰巒間僅存一線,恰映出半輪明月,傾瀉萬道銀紗,遍覆她周身。
她與衆鬼無異,不喜白晝的熾烈日光,獨嗜沐浴月光,以養陰炁。
躺了許久,身後有沉穩的腳步聲,漸行漸近,不必瞧,便知來者何人。祈夜槐懶得回眸,繼續閉目養神。
直至那腳步聲止于椅側,身影橫斜,遮蔽了大半月光,她才蹙眉啟眸,罵聲幾要脫口而出,便在目及鐘離檀面容時,滞于喉間。
此時鐘離檀發髻已解,烏黑發絲微帶濕意,柔順地披垂肩頭,為她素日清冷的眉眼添上一抹溫和之色。裡衣雖幹,然衣襟微敞處,頸項與鎖骨間仍挂着水珠點點,晶瑩若珠。
周身道香已渺,唯餘一縷淡淡草藥氣,随風送入她鼻息,非但不刺鼻,反顯得清雅怡人。
祈夜槐垂眸思量,平日鐘離檀道袍加身,發髻高束,瞧着與那些動辄将蒼生大義、斬妖除邪挂在嘴邊的臭道士沒甚兩樣,而今褪去那層莊嚴外衣,倒顯露出幾分迷人風姿。
下一瞬,意識到自己竟悄然為鐘離檀皮相所惑,祈夜槐将眉端狠狠一擰,于心底冷笑。
可惜,與本座相比,還是差得遠了。
“真人不是視本座若蛇蠍,避之唯恐不及嗎?”祈夜槐瞑目而言,聲淡如水。
鐘離檀迷惑:“何時?”
祈夜槐睜眼,冷眸如電,掃向鐘離檀:“真人平日不照鏡子的麼,不知自己臉上一直挂着‘離我遠些’四個大字?”
鐘離檀靜默片刻,随後緩緩吐出三字:“我沒有。”稍頃,又添補道,“我未嘗視你為蛇蠍。”
祈夜槐懶得再與她纏磨,掀唇道:“讓開,莫擾本座賞月雅興。”
鐘離檀聞言,僅略移數步,就坐于石凳上,并無離去之意。
被一道深邃目光久久凝視于面上,祈夜槐眉心一起一伏,終是按捺不住,低叱:“誰許你一直盯着本座看?”
鐘離檀順從地垂下目光,“我不擾你賞月,待你賞完月再談。”
祈夜槐被她這番“體貼周到”氣笑了,她輕按眉心,語含薄怒:“有事便說,不然就滾。”
鐘離檀遲疑須臾,啟口:“我有事想問你。”
祈夜槐于她聲息間,察覺一絲罕見的局促,心中不由生出幾分興味,遂斂去煩躁,易以一副平和神色道:“你且說來聽聽。”
“方才于石室内,除你外,可有旁人出入其間?又或室中有何異象?”鐘離檀語聲雖持穩,但其間隐現一縷難掩的迫切。
祈夜槐覺得她這問頗為古怪,“愮姑走後,室中唯餘本座一人,無甚異狀。”
鐘離檀眉睫半斂,神容悒悒。
适才藥力湧動,她神思淪于虛渺,但并未全然泯滅,而似浮遊于冥蒙霧霭中,形骸備受苦楚,而心魂卻甯谧平和至極。
而後,忽有一道輕笑聲夾雜着熟悉的嗔怒語調,猛然間将那朦胧白霧撕裂開來,将她推入一段記憶長河中。
是夢是幻?她已無從分辨,唯知當時她正以超然物外的至高視界,俯瞰着境中景象。
紫微宗轄擁三座山峰。主峰玄極,掌門所居,萬儀之尊,莊肅非常;左輔明塵山,為内山門徒潛修玄理、悟道養心之地。
外山則别為兩翼。一翼司宗門後勤庶務。另一翼乃外山門徒砺志煉心、精進武技的道場。
外山山巅,勢極峻峭。修為淺薄的外山門衆若欲登頂,隻能憑肉身之力,一步步攀藤附葛,危險且勞苦。是以峰頂絕人煙,幽靜至極,姬钰偶或來此,躲避内山塵嚣,偷得浮生半日閑。
青碧竹海,姬钰悠然卧于曲竹間,手執一卷話本,伴随着林間葉語窸窣,笑靥如花,笑聲琅琅。
而竹林一隅,映現出少年時期的鐘離檀,形貌羸弱,匿于林蔭間,遙遙瞻望姬钰,未敢進前一步。
直至姬钰身影若風而逝,她方才踏入竹林深處的竹舍,動作娴熟地灑掃庭除,使器物各安其位,井然不紊。
繼而,将自山下挑選來的新話本置于案頭,目光掠過桌上用過的飯菜,默記下姬钰嗜好的口味與菜式,便悄然退去。
夢之來也快,去也快,這一幕幻景于鐘離檀睜眼,看見祈夜槐的那一刻,遽然崩解。
百年修行路迢迢,她已鮮少會做夢了。
“夢者,魄妖之幻,三屍作祟也”。三屍神好誘人心貪、色、嗔三欲,令人溺于欲淵,羁絆仙途。是以玄門修士,必研清心寡欲、甯神緻遠之術,修為愈深,則夢魇難侵,漸漸便不會做夢了。
能如此真實的夢一場,于鐘離檀而言,是極難得的奢侈,因此她才想要尋得适才引她入夢的契機。
“不過真人倒是沒完沒了地念叨,又是‘脍’又是‘羹湯’,倒是令本座好奇得緊,該是何等珍馐,才能引得真人念念不忘至此?”祈夜槐轉身與鐘離檀相視,一對姣若桃花的雙眼半眯,眼底漫出戲谑來。
不料此言一出,鐘離檀神色遽變,幾分黯然浮上眉梢,默然不語。
祈夜槐唇畔笑意僵凝,收放不得,頗顯尴尬。
罷了罷了,她與鐘離檀年歲懸殊,差着近三百歲,許是代溝所緻,她二人委實聊不到一塊兒去。
祈夜槐正要下逐客令,卻聽鐘離檀突兀發問:“你在地府見到姬钰時,她......怎樣了?”
“什麼怎樣?”祈夜槐好似覺得她問的是廢話,慢悠悠答道,“地府衆鬼不都一個樣,初來時張牙舞爪,面貌猙獰,曆過幾輪刑後,便是一樣的痛哭哀嚎,乞求饒恕。
不過本座以為,這陰司刑罰,無非是些剜心剖膽的肉身之苦,較之諸玄修道門中千奇百怪的懲戒,倒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知道了......不必再說。”鐘離檀猝然起身,轉身疾步返回洞府。
祈夜槐凝望着鐘離檀背影,見她步履沉重,往昔挺直的腰背,此刻竟略顯彎曲。映于皓月下的颀長身影,漸漸被拉長,最終隐沒于幽暗洞口。
她收回眼,目光虛怔地望向那狹窄的一線夜穹,心海翻騰,懼、痛、哀、絕、恨......皆彙聚于瞳底,化為一片妖異赤紅。
十指指端,銳如鷹喙的利甲悄然生長,于藤椅上劃出聲聲刺耳的銳響。
“喲,明塵仙君這是怎的了?”一道譏諷聲響起,卻非來自四野,而是發自祈夜槐心府,唯有她能聞聽此聲。
“是憶起了在地府所受的無盡酷刑之苦,還是想起了在鬼蜮,那些昔日為你所敗的妖魔鬼怪,将你踐踏得如同喪家之犬,隻能匍匐于地的屈辱場面?”其聲大笑,快意洋洋。
“我看都不是,怕是仙君心中尚存一絲幻想,妄念這天地間仍有真心待你之人吧?昔日那光華萬丈、萬衆仰望的明塵仙君啊,何其輝煌,而今卻背負着千夫所指的罵名,淪至衆叛親離的境地,成為世所鄙棄的堕仙、惡鬼!”
那聲音狂笑大作,愈顯癫狂:“哈哈哈哈,姬钰,你也有今日!昔日高踞九天的明塵仙君,如今卻也嘗到了淪入塵泥的滋味,天道輪回!天道輪回!”
祈夜槐眼瞳紅光四溢,身内煞氣如絲如縷,徐然向外彌散。
此時,别有一聲音悠然響起:“唔,真是美味。仙君啊,何必隐忍?不妨讓怒火再熾烈些,痛苦更深刻些,還有那不甘之情,這些滋味最是鮮美了。你可是令吾饑腸辘辘久矣。”其聲充溢貪婪,似以咀嚼祈夜槐諸般情緒為食。
又聞一道憤怒聲雜入其間:“姬钰,若非你服下噬鬼蠱,你以為你是本座的對手嗎?你就是個廢物!且待時日,本座必将破你心府,重獲自由,屆時必讓你屈膝如犬,跪伏于本座腳邊乞饒!”
言罷,複有幽渺聲起:“哎呀,老府主,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吾等隻需靜靜等待,看仙君如何遭萬鬼齧心,一步步淪為瘋魔。”
“屆時,她之軀殼,便成吾等肉身,她之意志,化為吾等之魂。”
“姬钰......吾即化作你,你即成為吾......”
無數聲音攢聚成潮,或譏或忿,或笑或泣,恍若于祈夜槐心府撒布荊棘萬千,根根紮刺入心,複又糾葛纏繞,不可解脫。
祈夜槐猛然閉眼,眉間戾氣與痛楚交纏,郁積至極,刹那間,利甲摧折,十指鮮血迸濺,嘀嗒嘀嗒,将一襲白衣染盡殷紅。
片晌後,纏繞她周身的凜然煞氣緩緩消散,唯餘一具單薄身軀,于月下微蜷,投落一道孤寂無依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