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等葉丹青回消息,周圍老頭老太三五成群,說着我聽不懂的上海話。我得感謝那一對下棋的老人,不然總會有人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剛剛有幾個大爺大媽頻頻看我,那個樣子好像馬上就要來問我姓什麼、叫什麼、多大年紀、是不是本地人士。
我祈求葉丹青趕快回信,五分鐘前我按約好的時間給她打電話,卻被她挂斷了。我以為她在開車,于是發消息告訴她我已經到了劉衡家的小區。
這是我們上周約好的。我告訴她我想來劉衡家看看,她起初雖表示不贊同,但見我堅持,最後還是同意和我一起來。
我們挑了七天中唯一不下雨的一天,這樣避免在室内留下腳印。我讓葉丹青提前處理好工作,她也同意了。
現在我就坐在劉衡家小區的花園裡,天還是陰沉沉的,似乎馬上就要下雨,像打噴嚏前持久的醞釀。
手機震動了一下,我趕忙拿出來看。
臨時有個會議走不開,我很快解決完,你等我。
我擡頭一看,密實的烏雲如一條三斤棉被,我聞到了下雨前又悶又燥的氣味。不能再等了。
我自己也沒問題的,等我好消息。
發完這條,我離開花園,來到劉衡家門口。這棟樓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人住,安靜得令人心慌。劉衡家陽台的窗戶關着,我用力晃了幾下,一推就打開了。
上次來時我就發現,他的窗戶還是老式卡扣,估計從來沒換過。我外婆家之前也是這種窗戶,用了幾十年,卡扣早就松了。
窗戶高度到我下巴,我退後幾步助跑,一蹬牆壁借力攀進去,輕松落地。我把窗戶留了一個縫,不論何時,人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劉衡在看守所多時,他家自然無人居住。但前一陣警察來過,所以屋裡被弄得一片狼藉。廚房裡的瓶瓶罐罐被翻了個底朝天,地闆上散落着一片又一片雜亂的腳印,床是歪的、衣櫃大敞四開,所有抽屜都被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顯眼的地方想必警察已經找過,這房子不算大,廚房緊挨着衛生間,衛生間隔壁就是卧室。
正對着卧室的是房子大門,進來左手邊是寬敞的客廳,在客廳的最裡面,還有一間更小的卧室,兩間卧室有窗戶連通。
從風水上講,這樣的格局不太好,但想見劉衡這樣的人也不在乎這些。想想也真諷刺,做生意的多半迷信,求神拜佛保佑自己,可手底下的人卻百無禁忌,也不知道誰該怕誰。
我專挑犄角旮旯,甚至蹲在地上一塊塊敲地闆,翻起抽屜看下面是否黏了東西。大卧室的地上雜亂無章地放着一些衣褲,我挨個掏兜,連衣櫃裡挂的那兩間夾克也沒放過。
然而一無所獲,這裡除了普通的日常物品外,别無他物。沒有照片、沒有書本、沒有任何跟劉衡有關的痕迹,好像這房子的主人是誰都無所謂。
大概本來就什麼都沒有,是我先入為主地認定有殘留的證據。我叉着腰喘了口氣,剛想告訴葉丹青此戰失利,就聽到樓道裡響起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非常短,因為它就停在一樓。我感到有人站在門外,心立刻揪起來,冷汗順着脖頸直流。
幾秒鐘滲人的安靜之後,鎖孔傳來了響動。
大門打開的同時,我躲進了衣櫃。黑暗徹底封死了這塊狹小的空間,夾克衫粗糙的布料蹭着我的臉,我聞到一股樟腦的嗆人氣味。
一關門,我腸子都悔青了。我可真會找地方,現在和甕中之鼈沒區别。衣櫃絕對是機動性最差的地方,連幼兒園小孩玩捉迷藏都不會往這裡躲。
我暗罵自己不夠機智,隻能寄希望于進來的人是葉丹青,然而這是我的妄想,她怎麼可能有鑰匙。
果然,不速之客進門後打起電話,響起的是一個陌生男聲。聽聲音年紀不輕了,口音不似本地人。
“我到了,這破地方真難找。”他抱怨。
他沒有進卧室。聲音飄進了客廳,伴随着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他坐在了那張破舊的皮沙發上。
我悄悄把門頂開一條縫,從門縫裡見不到任何人。我猶豫着是否趁現在跑出去,躲在床底下。
“……碧螺春……”聽聲音,那個人拿起了一罐茶葉。他打開蓋子,可能聞了聞,覺得不錯,所以嗯了一聲。
他是來做什麼的?如果在他之後還要來人就糟了。
“什麼?在哪?”我聽到他問。
“彙款單?誰的?”說着他站了起來。
我握緊拳頭,呼吸自動地停止了。他的聲音在客廳繞了一圈,然後,如我所願的那樣遠了。他走進了那間小卧室。
“卧室裡……”他說,“衣服?什麼衣服?”
“什麼顔色?哦灰色的……在衣服裡。”
我心裡一驚,唯一一件灰色夾克此刻正與我共處一櫃。
我悄聲無息扒下這件衣服。那人的聲音時大時小,接着頓了頓,像是隔着窗戶看到了這個房間裡的衣櫃。
他從小卧室離開進入客廳,我雖然什麼也看不到,卻也顧不得那麼多。抓起那件衣服就從衣櫃裡跑出去,還不忘把門關上。
遍地衣褲吸納了腳步聲,我拿出我這輩子最靈巧的身手,像隻貓一樣從床角爬上窗台,從半開的窗戶翻進小卧室。剛剛落地,那個人就走進了大卧室,在地上的雜物中翻找。
我小小地舒了一口氣,怎麼以前沒發現自己居然有跳芭蕾的天賦,竟然一點聲音都沒出。
我得把這件衣服藏起來。小卧室除了一張窄床就是簡易折疊桌,那部固定電話機就在桌上放着。這裡一覽無遺,無處可藏。
我半蹲着溜進客廳,這裡家具也不算多,劉衡大概對付着過日子,所以一切從簡,作為臉面的客廳看上去也光秃秃的。
眼睛一掃,我發現這裡唯一能藏東西的地方,是電視櫃和牆壁之間的夾角。都什麼年代了,劉衡家的電視居然還是十幾年前的那種大箱子,這人還真懷舊。
我把衣服扔進去,聽到那個人說沒找到灰色夾克,就要往客廳走。我忙一腳跨進去,腿刮在櫃子的尖角上,蹲下時隐隐作痛。
他沒發現異樣,我暗自松了一口氣,摸着刮破的地方,屏住呼吸。從縫隙中,我看到這個人來來回回走動的腿。他的褲腳沾着一片泥,鞋是最普通的迷彩布鞋,同樣髒兮兮的,看不出本來的顔色。
“沒有,我說衣櫃裡也沒有……”不知道同他打電話的是誰,他口氣逐漸不耐煩。“行行行,那我再找——”
他的聲音斷然停止。
我們都聽到了,廚房裡傳來一聲異響。他僵持了三秒才回頭看。
我看不到那裡是否有人,但他走了過去。我靜靜地等着,會是誰呢?莫非是他的同夥?
“我去他奶奶的死蟑螂!”他大吼的聲音吓了我一跳,腦袋差點撞在電視上。
我聽到他跺了幾腳,不知有幾隻蟑螂魂歸西天。還好它們沒到我眼前搗亂,不然無論屋裡是否有人,我都會叫出聲。
那人重新返回客廳,對電話那邊說再去另一個卧室找找。說着,他消失在小卧室裡。趁此機會,我無聲地跳出來。
我的計劃是把衣服放在電視後面,從廚房窗戶跑掉,等這人離開,我再返回來拿。
其實還有一種更簡單的方法,就是我穿上衣服跑,但想到衣服上樟腦的味道和劉衡那張臉,我立刻把這個方案pass了。
有潔癖幹不成大事。唉。
我蹑手蹑腳地朝廚房走,本來一分鐘内就能逃出生天,可惜我犯了個低級錯誤。
客廳和門廳是兩種地闆,客廳是木地闆,門廳是瓷磚,所以它們交界的地方夾着一個金屬過門條。這東西用一用就變松,踩上去會發出響聲。
明晃晃的一條地雷,我居然就明目張膽地踩上去了。方檸啊方檸,虧你還是個獵人,自己踩了捕獸夾。
“咔哒”一聲。不算大,但在這間屋子裡足夠刺耳。
這一聲仿佛按下某種開關,讓我的血液開始倒流。小卧室裡翻東西的聲音頓住了,我不敢往後看,三步兩步踮腳跑向廚房。
我恨我是豬腦子,為什麼不開門直接跑,總歸都會被發現。可當意識到的時候,我人已經到廚房門口了。
完蛋了!我在心裡大叫。
就在這時,廚房旁邊的衛生間裡突然伸出一雙手,不由分說把我拖了進去。剛要叫,一隻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聞到了熟悉的橙香,非常非常淡。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我和葉丹青躲在衛生間的門後。門朝裡開着一條縫,正好擋住我們的身影。
葉丹青對我比了個電話的手勢,我立刻心領神會地掏出手機。我抖得厲害,手機在手裡跳躍。她伸手從後面輕輕地托住我的手,我穩住,快速地翻看最近通話。
腳步聲停在廚房門口,那人與我們隻有一門之隔。我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從門縫探進來的目光。
唯一一個座機号碼,我點下通話鍵,把音量堵住。
被壓得隻剩微小震動的回鈴音嘟了兩聲,卧室深處的電話終于響了起來。那種聲音頃刻間侵吞了所有雜音,在房子裡響徹。
腳步聲猶豫了。
我擡起頭看葉丹青,她下巴抵在我的頭頂,滿眼警覺。發覺到我正眼巴巴地看她,她用那雙眼睛告訴我,不要慌,有她在。
門外的人發出嘶的一聲,他不知道電話為什麼會在這時候響起。他到底是接着查看廚房和衛生間,還是去接電話?
我猜這個人與劉衡關系并不密切,因為他選擇了去接電話,而劉衡可是從不接電話的,任憑它響到地老天荒,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那個人離開後,我和葉丹青迅速溜出衛生間,躲進大卧室。可我不知道葉丹青是怎麼想的,她居然打開了衣櫃門。
進來,她對我打手勢。
我搖頭,指指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