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十一月初,山裡已經下了三場雪,山貨基本要等來年開春才能采。家家戶戶都在為過冬做準備,柴天一連幾日都在山上砍柴,他想砍多點,到時候誰家沒有了,還能賣出去賺兩個錢。
柴天年輕的時候一點攢不住錢,都拿去買酒喝。那時候他還住額吉村,跟圖古勒、查蘇和烏日罕關系最親,幾乎每晚都要一起喝酒,有時還圍着篝火唱歌跳舞。
即便和阿茹娜結婚,搬到了賽罕村,他也改不掉這個習慣。來的第一天就和阿茹娜的兄弟們拼酒,結果誰都喝不過他,醉醺醺倒了一地,唯獨他還站着。那會都叫他柴爺。
柴天開始攢錢,是1963年第一個孩子柴榮出生之後。
柴榮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出生時哭聲比誰都大,據說村裡住得離他家最遠的人都能聽到。柴天歡天喜地抱着孩子挨家挨戶展示,說這孩子未來會成為最厲害的獵人,你們都要小心了。
直到他來到最後一戶人家,那個老太太看了襁褓中的柴榮,問他,這孩子嘴唇上咋有個豁兒?
第二年,柴榮被醫生診斷為先天性唇腭裂。柴天站在醫院走廊裡大聲嚷嚷,說這小破地方大夫都是庸醫,他孩子好着呢!
這當然是嘴硬。柴榮開始學說話時,柴天發現他經常說不清楚,嗚嗚呀呀的,就是蹦不出一個正常字兒。和他前後腳出生的孩子都會叫爸爸媽媽了,柴天心裡幹着急。
陪他們看病的是查蘇和她丈夫劉國富。查蘇已經在城裡生活了幾年,摸清了門道,而柴天一家還對城裡生活一竅不通。
你看你,你這人要麼沒文化呢!劉國富沒給他好臉色。
查蘇把柴天拉到一邊,用蒙語說,醫生說的肯定有道理,你别不信,能治咱就早點治,孩子也少遭罪。
醫生的意思是,盡早做手術,還得去大城市做,這樣才能及時恢複。那個年代,手術費用對普通家庭來說同樣昂貴,更别提柴天隻是個毫無積蓄的獵戶,靠山吃山,有時候幾個月都沒有收入。
查蘇看出柴天和阿茹娜囊中羞澀,就把自己攢下的幾塊錢都塞給了他。那時候查蘇懷孕五個多月了,不顧劉國富阻攔,她非挺着肚子來醫院幫忙。柴天知道她也需要錢,說什麼也不接。
那天之後,他就開始攢錢。酒喝得少了,每天都在山上轉悠,看能打點什麼換錢。大家都說柴爺不要命,看到野豬眼睛都不眨地往上沖。
奈何當獵人來錢實在太慢,有時夠一家人吃飯就已經不錯,哪還有餘錢給柴榮做手術?這事就一直拖着,同時柴天也在考慮要不要進城。
1965年初,柴天聽說查蘇生了一個女孩,小名叫琪琪格。他心裡五味雜陳。
按理說他應該去看看,再給查蘇帶些禮物補品。但有了柴榮之後,他無法再面對一個健康的孩子,别人的健康會令他想到柴榮的缺陷。阿茹娜也是如此。最後他們隻給圖古勒送了點東西,叫他轉交給查蘇。
可沒想到1966年春天,查蘇帶着孩子來拜訪了。劉國富跟工程隊去了外地,少說一年半載,查蘇回到額吉村住在圖古勒家,也方便照顧孩子。
琪琪格生得粉裝玉琢,像個瓷娃娃,阿茹娜見了喜歡得不得了,又親又抱,還唱歌哄她睡覺。
阿茹娜和查蘇從小一起長大,當初懷柴榮的時候,她們還開玩笑說訂個娃娃親,現在卻也不敢提了。
查蘇進門時,柴天教柴榮說了好幾遍“查蘇”,他還是咕咕哝哝說不對。查蘇摸摸他的頭,面色雖然如常,但想必心中也在憐憫這個孩子。
一邊是健康可愛的琪琪格,一邊是自己家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柴榮,阿茹娜夫婦倆快要被苦水淹沒了。
後來查蘇就沒再帶孩子來過,就算來也是一個人,有時和圖古勒一起。
入冬後,他們來得少了。等雪再下一下,外面就不好走了,大家除了上山便不再出門,隻有過年那幾天會冒着風雪騎馬走上十幾裡路走親訪友。
那件事情就發生在剛入冬的時候。柴天在山上砍柴時,阿茹娜來尋他,叫他回家去,說圖古勒來了。
前陣子圖古勒在山上打到一頭很大的鹿,他特意卸了一條鹿腿,趕來送給柴天一家,還叫他們過幾天去家裡吃飯。
他來去匆匆,柴天想留他吃頓飯,他也沒吃。說什麼村裡來客人了,柴天問是什麼人,他說不清楚,隻知道是城裡來的,在額吉村住了一天了,今天要帶他們上山。
柴天以為是城裡來的有錢人,想着是不是也能賺點錢。于是他決定今天多幹點活,明天去額吉村走一趟。
等他從山上回來,天已經黑透,賽罕村的點點燈光暖着他的心。他現在沒有年輕時那麼焦躁了,隻想踏踏實實賺錢,給柴榮做手術。柴榮會成為最好的獵人,比圖古勒還要好。
回到家,阿茹娜已經做好了飯,一家三口吃完就打算歇息。剛剛躺到床上,他們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這麼晚了,會是誰在黑夜裡狂奔呢?馬蹄聲停在了柴天家門外,兩人都不出聲,阿茹娜捂住柴榮的嘴,空氣靜寂滲人。柴天讓阿茹娜躺着,他跑到廚房拿起斧頭躲在門口。
一陣令人心慌的敲門聲響了起來,随後他們聽到了一個聲音哭喊道:“柴爺,柴爺開門。哥哥……他們出事了!”
是查蘇,她的聲音裡有種巨大的恐懼。柴天打了個激靈,急忙開門。隻見查蘇穿着一身單薄的衣裳,披頭散發,嘴唇發紫,眼睛瞪得奇大無比,在大雪中顫抖。
進屋後,阿茹娜把查蘇裹在被子裡,又叫柴天趕緊燒熱水。查蘇抖得停不下來,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她說:“我們村出事了,都被他們殺了,他們還搶走了琪琪格!”
柴天一愣,手中的水壺差點掉在地上。
“你說什麼?”他走回屋裡。
查蘇從散亂的頭發中看他,那是雙絕望又驚恐的眼睛。
從她斷斷續續的叙述中,柴天知道了,那夥所謂的城裡人是昨天來的,他們表示要收山貨,賣給老毛子(俄羅斯人),想讓村裡人帶着去山上轉轉。
這個季節來收山貨是很稀奇的,但村裡人隻當能賺錢,也沒多想,就領他們去了。查蘇和圖古勒的妻子塔娜因為要照顧孩子,所以留在了村裡。
那夥人晚上才回來,他們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裡面裝的卻不是山貨,而是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查蘇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更奇怪的是,隻有他們自己下來了,村裡人卻不見蹤影。
圖古勒的妻子塔娜想過去問問,誰知那夥人卻突然舉起槍來對着她和查蘇。她們認出來,那些槍正是村裡人的。
塔娜聽不懂漢語,查蘇能聽懂大部分。她聽到那夥人說什麼墓,什麼哪朝哪代的好東西,這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來收山貨的,而是來盜墓的。
塔娜氣得要沖上去拼命,幾發亂彈射過來,她立刻倒在血泊中。她六歲的孩子烏蘭趴在她身上哭,同樣被打死了。
突生的變故吓壞了查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她,她閉上眼睛準備受死。這時,那夥人裡有一個女人,對看起來像頭兒的人說,先留着查蘇,她想要她的孩子。查蘇因此暫時撿回一命。
她抱着琪琪格,渾身冷汗。那夥人正在整理從墓裡帶出來的東西,那個女人從中挑出首飾挨個看。
查蘇坐在床尾,那邊為了幹活方便開了一個後門,她趁人不注意急忙拉開門跑了出去。有人叫喊着追出來,兩人厮打了一陣,那人搶走了琪琪格。
查蘇顧不上那麼多,慌亂中跳上一匹馬,逃向賽罕村的方向。
“柴爺,求求你,幫我搶回琪琪格!為哥哥報仇!求求你!”查蘇從被子裡爬出來,一下跌落在地,跪在柴天腳邊。
柴天和阿茹娜趕快把她扶起來。柴天吼道:“這還了得!等我去收拾他們!”
說着就要走,查蘇哭着說:“他們人很多,手裡還有槍,你多叫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