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布蘭森莊園。
恍惚中,我站在通往車道的大鐵門前,好一會兒被擋在門外進不去。鐵門上拴着大鎖,系了鐵鍊。我在夢裡大聲叫喚看門人,卻沒人答應。于是我湊近身子,隔着門上生鏽的鐵條朝裡張望,這才明白布蘭森莊園已是座阒寂無人的空宅。
我翻過大門,它年久失修的身子骨發出哀鳴,遍地枯黃落葉,荒草漫過腳踝,如同一片長滿水草的油綠水潭。那棟房子是水潭中央孤立無援的荒島,爬山虎纏住它的圍牆,牆皮塊塊脫落。
心髒生鏽了,斑駁得即将腐爛。
我向它走去。門廊上勾連着一叢叢蜘蛛網,地闆裂開縫隙,門廳雕像纏着厚厚的藤蔓。
沒有人在這裡。客廳積滿灰塵,一隻帶着銀鍊的眼鏡放在茶幾的酒杯旁,牆角的自鳴鐘敲響了十二點的鐘聲。樓梯平台上,那副肖像畫被爬山虎覆蓋,裡面的人早已悶死在層層葉片之中。
二樓的卧室裡,蛛網像蚊帳一樣垂落滿床。桌子上遺落了一隻葉丹青的戒指,我套在手上,向窗台走去。
忽然,我的身後刮起一陣風,好像有人來了。然而整棟房子一片死寂,除了荒草和樹林的摩擦,沒有任何聲響。
我知道那不是人,是命運。它躲在這座空宅之中,等待着為每一個到來者昭示命運。這種堅硬的意志越來越近,四周的空氣都蠕動起來,爆發出微小的鳴叫。我決心和它決一死戰,不想被它玩弄。于是,我轉過身去——
我猛然睜開眼睛。
幾厘米之外,是另一雙漂亮的眼睛,弧度介于微笑和大笑之間,正俯身看着我。
“你……幹什麼?”我木木地說。
“做噩夢了?”葉丹青從床上下去,她已經穿戴整齊,站在鏡前戴項鍊。
我環顧四周,花了半分鐘想起來這是布蘭森在倫敦的别墅,正對面的牆上挂着一張胡亂塗鴉的手抄報,原本的那副畫失了寵,靠在牆角怒視我。
我躺的這張床在一樓最小的房間裡,這是葉丹青的房間。
“不算噩夢。”我說,“我夢到莊園了。”
葉丹青瞟了我一眼,“才離開幾天,就這麼想了?”
“不是想,是……别的。”我說不清楚。我不認為夢境帶有隐喻,也最好别有。
葉丹青要去公司一趟,說很快就回來,叫我在家等着。她走後,我又縮回被子裡,盯着低矮的天花闆和髒兮兮的簡易吊燈。
我們到倫敦快一周了,我總在做奇怪的夢,原因不詳。可能因為床很窄,房間逼仄不堪,家具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散發着淡淡的黴味。這就是葉丹青長大的地方。
樓上,艾瑪又在放音樂,天花闆和窗戶嗡嗡顫動。布蘭森夫婦和奧利維亞留在了莊園,這裡隻有我們和艾瑪。
艾瑪在倫敦搞藝術,頭發一半藍色一半粉色,打了鼻釘、唇釘、舌釘、臍釘,衣服和褲子穿得松松垮垮,一進門就大叫“米拉,你怎麼好久都不回來”。
她看到我,小狗似的歪着頭,并不像她的爸爸和姐姐,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質問我是誰。
“我是艾瑪,很高興認識你。”她對我伸出手,那手像隻火球。
我用不标準的英語做了自我介紹,她并不在意我的口音,而是說:“歡迎你,米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艾瑪的熱情讓我招架不住,葉丹青去公司的時候,艾瑪總來找我玩,邀請我和她打遊戲、聽音樂,還問我會不會彈樂器,她想組個樂隊,甚至表示英語不好也沒問題,她可以請個翻譯。
我告訴她,我和葉丹青恐怕隻在這裡待很短的一段時間,她懊惱地叫道:“什麼?米拉又要走?我還想讓她當鍵盤手!”
每次獨處,我都祈禱葉丹青趕緊出現,救我于水火。然而她不是被工作絆住腳,就是和朋友有約,獨留我一個人被艾瑪帶到各種藝術沙龍和派對,介紹給她的藝術家朋友們。
這兩天我的笑肌得到了最充分的鍛煉,查字典的速度有了大幅提升,自我介紹也愈發娴熟,甚至還被架到台上唱了一首中文歌。《倫敦大橋垮下來》,反正他們聽不懂。
今天醒來聽到艾瑪的聲音,我心中叫苦不疊,為什麼她的精力那麼旺盛?莫非布蘭森家的人都天賦異禀,個個精力充沛?
我穿着襪子,在走廊不出聲地走。
除了沒有草坪和森林,布蘭森家的别墅并不比莊園遜色,聽說這裡的裝潢出自著名的室内設計師之手。
半殘的陽光在客廳地闆上投下一塊刺眼的光源,屋裡見不到人,唯有艾瑪的死亡搖滾樂震得心髒狂跳。
我在别墅裡四處亂轉,參觀一下頂級有錢人的家是什麼樣子。
葉丹青說過的那間禅房就在客廳邊上,做了日式推拉門,佛龛前點了線香,供着新鮮水果。一個蒲團放在房間正中央,可以想象維克托坐在上面念佛的樣子。
這樣的人信佛無外乎兩個原因。一是錢太多了。錢太多欲望就多,多到擾亂心神,所以要念佛靜心。二是做過虧心事害怕鬼敲門,發現基督扛不住,隻好搬出佛祖鎮壓。
禅房對面是一個格局差不多的房間,前幾天它的門都緊緊地鎖住,今天卻意外地開着。房間拉着窗簾,我走到門口才看清裡面有許多玻璃櫃,放在半人高的台子上,形成一片叢林。
櫃子裡擺放的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收藏品,有古埃及的陶罐、古希臘的雕塑,還有許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東西。
我流連在玻璃櫃之間,腳下的地毯柔軟光滑,看圖案來自中東,充滿異域風情。維克托從哪裡弄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我知道有錢人喜歡搞收藏,但未免也太誇張了。
這些東西我隻在博物館見過,遊客們圍得水洩不通、輪流拍照,在這裡卻隻屬于一個人,他擁有絕對的控制權,所以可以鎖起門來,讓它們僅對自己開放。
靠牆的一排玻璃櫃很高,裡面擺着大件的物品。我打開手電筒,一個個看過去,有來自某個國度的皇冠、某位偉大畫家用過的畫筆、一根生鏽的權杖,還有……
我懷疑我活在夢裡,牆角的那樣東西我眼熟得很,在老家山上的古墓裡,我見過一模一樣的。
那座燭台。
就在我準備走近了看時,門口突然有人尖叫。我吓得腳下一滑,撞在櫃角上,後背生疼。
尖叫聲更甚,管家瑪麗氣勢洶洶卻又小心翼翼地繞進來,抓住我的胳膊,同樣氣勢洶洶卻又小心翼翼地把我拽了出去。
“沒有人告訴過你這裡不許進嗎?!”她盛氣淩人地對我吼叫。我自知理虧,一個勁地道歉,但我的英語水平也沒辦法讓我說出更多。
她鎖上房門,狠狠瞪我一眼。
“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朋友,連規矩都不懂,快給我滾出去!”
樓上的音樂聲停了,艾瑪似乎聽到了樓下的争吵,随後她打開了房門。我感到此地不宜久留,在下樓聲響起之前,我穿上鞋跑出了别墅。
落山前陽光依然強烈,但已經曬不透幹冷的空氣。我沿着記憶中的路線走,在别墅區穿行。這條路葉丹青帶我走過,是她當初獨自跑出家門時迷路的那條。
我滿腹疑團,那座燭台為什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