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我後悔沒有接受丁辰的提議。屋裡還殘留着狼藉的夢境,我一進門立刻打了個哆嗦,好像又變作了療養院的攝像頭,面對暗沉的牆壁,甚至隐隐約約地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開燈後,燈光驅走療養院的殘影。房間有人來打掃過,将我卷成旋渦的被子鋪平,分散的拖鞋擺正,茶幾上的煙灰缸也倒空了。
我在沙發上寫了一會小說,睡覺前忽然想起來,才把夢裡戴星野和那個女人的對話記錄下來。
他們口中的強哥是誰?目前我不認識名字裡帶“強”字的人。這件事牽扯的人越來越多了,背後勾連的事情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是不是真的要查下去呢?
想到這自己先吓了一跳,怎麼會冒出這種念頭?霍展旗那句話盤旋在我心頭,生活還在繼續。如果我放下陳年舊事,又有什麼不可以?
搖擺不定的時候,我需要有人來推我一把。往哪個方向推都好,都會迫使我審視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若順,它與我助力,若逆,我與它交鋒。
我自然希望推我一把的人是葉丹青。保存好對話後,恰好收到了她的消息。她給了一串丁辰早已給過我的地址,說,明晚可不可以來接我呢,小檸檬?後面又發了一個可愛的表情包。
這個稱呼令我心頭一暖,對着手機傻笑起來。
好的,小葉子。
睡了一覺,我就忘記了昨晚的猶豫,因為我又夢到了那個女人,那個我懷疑是琪琪格的人。
她穿着病号服向我走過來,我看到她有一雙帶蒙古褶的眼睛,那是外婆的眼睛。其他的地方卻看不明朗,像戴着一副馬賽克面具,唯有脖子上那一道疤痕極其紮眼。
她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就在黑暗中站了一會,最後被鬧鐘聲吓跑。
屋裡黑漆漆一片,我從夢中帶出的惆怅借勢滿屋飄灑。那不是琪琪格的惆怅,而是我的。她是那個推我一把的人。
電腦放在床的另一邊,充上電後它自動開機,界面裡首先蹦出的就是昨日夢裡那串對話。
我看了看時間,不早了,于是給霍展旗去了個電話。他也剛醒沒多久,正在刷牙,我告訴他我去了那個療養院,但是并沒有見到琪琪格。
“嚯,你還真去啊!”他口齒不清地說。
“既然有地址,當然要去看看了。”我對他的驚訝有些不滿,“你猜我碰到了誰?”
“誰?”
我告訴他戴星野是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
“和我很像?”
“尤其是眼睛。”
他一邊漱口一邊想這句話,想他的眼睛什麼樣子,是繼承了誰的特點。吐掉最後一口水,他說:“你不意思不會是,那個人是琪琪格的孩子,我們的……表哥?”
戴星野和霍展旗都是1993年出生,但戴星野月份大,的确是某種意義上的表哥。
“我也隻是憑感覺。”我不敢把話說死,“還沒找到證據。”
霍展旗回房間關上門,清清嗓子,小聲說:“你不會還想去找他吧?”
聽他的口氣,我不敢把已經見過戴星野的事情說出來,隻說有這個打算。霍展旗啧了兩聲,勸我說:“你知道他是好人壞人啊,就去找他?”
“我不知道。”我實話實說。從那次談話來看,戴星野絕不是一無所知,但他是否站在我們的對立面就很難判斷了。
我聽到霍展旗一個大喘氣,忙把手機拿遠捂住聽筒,但他的話還是難以阻擋地飄了過來:“卓蘭,從小到大你做什麼事我都不管,就算家裡人反對我也支持。你想查姥姥的事,我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但是你能不能思考一下自己的安全問題?”
怕他長篇大論,我趕緊截斷:“我知道了……”
誰知他這次不搭理我,拔高了聲量說:“這一年你為了查這件事冒了多少風險?姥姥的佛經我不是沒看,可是這些過去的事真的值得嗎?她要是知道你不顧自己的安危,不罵死你才怪!”
我心知他說的有理,卻還是忍不住生氣。霍展旗是沒反對過我,但人人打壓我的時候,也沒見他出面為我說話。
這次他又搬出外婆來壓我,他知道我很在乎外婆,所以大言不慚地做外婆的化身來規勸我。而令人厭煩的是,這招對我的确奏效。
我回憶起小時候外婆嚴厲地批評我上山玩耍忘記時間,不僅不安全還會連累别人。可如果她不希望我知道,又為什麼要給我線索?
我氣沖沖地說道:“我又不是小孩了,這點事能考慮清楚。”
霍展旗歎氣,電話那端刮起一陣風:“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
“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我鼻子一酸,但不能讓他察覺,所以努力拉緊聲帶。
“别做拯救世界的夢了,卓蘭。聽我的,不要再管這件事了。”霍展旗點了根煙。我告訴自己,滿眶的眼淚都是被他隔空的二手煙嗆的。
我沉默地擦擦鼻子和眼睛,平靜地對他說:“霍展旗,你和你最讨厭的那種人越來越像了。”
我按下挂斷鍵,讓他無話可說,他也沒有再打過來。
我媽她們那輩關系都差,但我和霍展旗、邢雲感情很好。好歸好,吃喝玩樂上我們同心同德,可惜一旦深入地談到别的,我們往往背道而馳。
對他而言,真相僅到外婆的手稿為止,知道有那麼一件事發生就可以了。而我想知道它為什麼發生,它到底影響了多少人的人生,是不是還有彌補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