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愧對任何人,外婆做的一切都是她的選擇,即使從頭來過,你也改變不了任何事。”
我默默地思考她的話,其實我也清楚,外婆那個說一不二的性子,重來多少遍她還會這麼選。最重要的是,世界上沒有如果。
我最大的優點同時也是我最大的缺點:執着。一條道走到黑。葉丹青笑說:“你那不是執着,是執拗。”
好啊,這個人還敢說我。
“你對紐約可比我執拗多了。”我反唇相譏。我們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
她晃晃腦袋:“我就知道你要說我。”
她可以對我的事論得頭頭是道,我卻對她的事說不出個一二三。她很直白地告訴我,她要去争名奪利、要叫人臣服,即便那會以尊嚴作為代價。
她想得很明白,赤裸裸的欲望擺在我面前,所以我無從談起,何況這些欲望在我出現之前就陪在她左右。
我們各自悲哀,它像船下的海水,深不見底。
我現在又想到,我為什麼沒有馬上離開上海。或許我在等待一種可能性,而今夜我知道這種可能性已經不存在了。
葉丹青咳嗽起來,我又摸了摸她的額頭,燒還沒完全退。她今天太累了,很快陷入了半昏半睡。可她不肯徹底睡去,還要拉着我瞎聊天。我讓她閉嘴趕緊休息,她不聽。
“你知道嗎?在木蘭的雪山裡,有一條‘斷頭路’。”她往我身邊蹭,“夾在兩座雪山中間,在盡頭向左右分開。”
“那條路是以前交通不發達的時候運貨用的,我小時候已經沒人走了,因為經常發生事故。你知道為什麼嗎?”
“姐姐,睡了好不好?”
“不好!”她又湊近,“你知道為什麼嗎?快說快說。”
“為什麼?”我無奈地說。
“因為很巧的是在它對面,隔着山谷有一條差不多寬的路和它平齊,所以有時候司機會看走眼,以為這兩條路是連着的,就直接把車開進了山谷。”
“原來如此。”我扮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心想哄哄她,她就能睡了。誰知道她一說起來還不停了。
“後來有人在那立了個牌子,但事故還是很多。還好新修的路通了,所以‘斷頭路’就沒人再走了。
“小學的時候,我問那些男生怎麼樣才能不欺負我,他們說,讓我在斷頭路獨自待一晚上,他們就再也不欺負我了。”
“你不會真去了吧?”我愕然。
“去了呀!”葉丹青倒很自豪,“我膽子可大了!”
我無語:“你這不是膽大是缺心眼!”
她接着說她的英雄事迹:“我一點都不害怕,那可黑了,還有怪獸,但是我一點都不害怕。”
不害怕你還往我這邊拱?
“就是太冷了,我凍僵了。媽媽來找我的時候,我凍僵了,以為自己要死了……”她伸出手臂抱住我。
“我太冷了,”她喃喃道,“我很冷。”
我把被子緊緊裹在我們兩人身上,她身子好燙,像個湯婆子。葉丹青的睡意漸漸湧上來,變得口齒不清,聲音像煮軟的橡皮糖,黏黏地粘住我。
“我想媽媽了,我想回家。”說完,她就睡着了,滾燙的呼吸水蒸氣一樣撲進我的胸口。
我失眠了。也不是大事,就是要不停地擦去臉上的眼淚,就是要把哭聲埋在厚厚的羽絨枕裡,就是要看着太陽從海面上升起。從此我們将在天涯兩端。
葉老師,我多麼希望你快樂呀。
天亮之後我才睡着,有人起來看海上日出,門外一片喧嘩。葉丹青燒退了,我把她推到另一邊躺好,自己才躺進海浪的搖籃裡做夢。
沒有夢,還沒來得及做夢我就被叫醒了。葉丹青奇怪地看着我,說:“眼睛怎麼腫了?”
我說昨晚睡前水喝多了,趕緊去衛生間用涼水洗了把臉。
葉丹青的燒已經退了,隻是還有些咳嗽。吃過早餐,船就靠岸了。我和其他人站在甲闆上,等着先讓古峰一家下去。葉丹青又在展開友好的商務會談,我萎靡地靠着船舷,因睡眠不足而萎靡。
“聽說你要走了?”肖燃走過來問我。前一天,杜靈犀再次邀我今天去她家打遊戲的時候我告訴她了。
我點頭。
“不會像上次一樣,又回來了吧?”
“不會了。”
“你真不去紐約?”
“不去。”
“好吧,人各有志。你什麼時候走?”
“下午的車。”
“太遺憾了,本來還想給你踐行。”
我冷笑一聲:“你這麼有良心?”
“好歹朋友一場。”每當肖燃說一句人話,我總覺得她後面還會跟一句狗話。但這次沒有,狗很安分。我不知道在她那裡我算什麼朋友,但相識一場,也算愉快。
面對久别,人很容易釋懷,将一切前塵往事都畫上句号。
我和葉丹青最後一個下船,賓客們走得差不多了,段培俊安排的司機正站在車邊抽煙等我。
“要我送你嗎?”葉丹青問。她今天又别着檸檬胸針,擦了檸檬香水,像個人就像一隻蓬勃的檸檬。
“不用了。”我說,那樣我會離開得更痛苦。
“阿檸,謝謝你。”
我笑着對她點點頭,又對她伸出手。
“握個手吧。”我們在杜靈犀家見的第一面就是握手。
她握住我,和以前一樣,她的手很涼。
我們就這樣再見了。我坐上車,回到丁辰家取了行李奔赴火車站。火車開動時下雨了,老天真善變。大雨從車頂傾斜而下,淋下了世界的面具,滿是彩妝的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