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手下的護衛中,來到了處暫時安全的高地。
隻不過人間已是水深火熱,安全的高地也算不得整潔。畢竟眼下是掙紮求生的時候,哪還能有太多講究?
不過是在臨江最高的山上搭了座簡陋的住宅,與其說是住宅,倒不如說是茅草屋來得更貼切些。
連日大雨,地表泥濘不堪,人走在地上,深一腳淺一腳,鞋子上布滿泥水,衣裳也是濕哒哒的,半幹不幹。大風大雨,雨勢傾斜,打落在衣裳、頭發上。明明擰不出一滴水,可卻是完全濕透的狀态。渾身上下黏膩無比,找不到一處是幹的。
此刻的言無計忽然極為清晰的理解了何為屋漏偏逢連夜雨。
高地上不過是幾座木樁子随意搭建起來的草屋,連個門都沒有,前頭延伸蓋了一大片,衙門裡的人都聚做一堆住着。
睡的床也是幾根木頭搭的架子,上頭鋪了點木闆。
言無計仔細看了看,愣是找不到個能下腳的地方。
大水把山上的動物都沖了出來,蛇蟲鼠蟻四竄。天氣不止潮濕,還悶熱,床上長了數朵高高的美麗毒蘑菇。
之所以知道是毒蘑菇,是因為他看見一隻餓得不行的老鼠啃了蘑菇一口,當場抽搐不止,片刻身亡。
便是這種艱難的地方,也是因為他是縣令才有的住。
他們住在高地,百姓隻能往下躲避災禍,最好的地方留給了縣衙辦公。
看着松軟的泥土,言無計真擔心再下幾日雨,山洪就要爆發,泥石流滾滾而下,他們躲都沒地方躲。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縣衙裡的主簿師爺和其他若幹人等,終于開始認真辦公。
他們在草屋裡搭了個座台,團團圍着商量解決水災一事。
言無計已經好久沒有睡覺了,倒不是他多愛民如此,日夜操勞,憂心的無法入眠。實在是環境太過簡陋,他睡不着覺。
他怕睡着睡着就被山洪沖走死在夢裡,也怕蛇蟲鼠蟻趁他睡着給他來一口。其他還好,隻是山裡的蛇有毒的多,他别沒死在洪水中,反而死在蛇口下,可真是冤枉的很。
如果過了數日,言無計支撐不住,想要暫避後方,等洪水退卻再來安民。
朝廷會派下治水的大臣,洪水泛濫到了一定程度,已不是人力能及,言無計哪怕躲到後方逃命,回到朝堂後,也有無數推脫的說辭。
隻不過臨江的百姓,是徹底沒人管了。
臨走前,路蘊問言無計,“你一走了之,當地的百姓走不了,加之無人執掌大局,死的人會更多。”
言無計說,“欽差已經派下來了,此時已然不關我的事。”
“當初我答應簡儀奚和歸去來做的事情,可不包括讓我去死。”
“臨陣脫逃,你覺得這麼做好嗎?是君子所為嗎?”路蘊反問他。
言無計回答的坦蕩,“人人都怕死,君子難道就不怕死嗎?”
“君子不畏死。”路蘊說。
言無計道,“我從未說過自己是君子。做個君子背負太多,是以我從不以君子自稱。我是個俗人,營營苟且,在世間逐利。”
“你若治水有功,加上簡儀奚的運作,将來必可平步青雲。”路蘊道。
言無計說,“我從未想過當個千古名臣,也不想青史留名,他人所求的平步青雲在我眼中不值一提。我希望的,一直都是悠然自若的人生。迄今所做的一切,皆是為此。”
他輕笑,“路蘊,你還不明白嗎?一直以來我希望的,是好好活下去。我做官,和江湖人勾心鬥角,兢兢業業,全是為此啊。”
“我帶着滿心的算計進入朝堂、來到臨江,你卻讓我大無畏的赴死,我怎能夠?”
“我甚至不能再忍受這個日子,看看你的腳下,有時我會自嘲的想着,現在我就像個鹹鴨蛋,因為我也被泥巴一層一層的包裹住了。”
路蘊搖頭,“你走不了的,淩钺、王禁、程忽,乃至錢掌櫃,他們每個人尚在為臨江水勢奮鬥。你身為一方父母官,此刻離開,玩忽職守,死路一條。”
言無計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轟隆隆的水聲像在打雷,他腦袋一時有些發蒙,不自覺回想到曾經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