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熠沒能待太久就被阿桃下了逐客令,而在太陽落山前,阿桃也拎着織好一條袖子的毛衣,離開了阮家老宅。
落日将沉,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掉天際殘留的最後一絲光亮。
阮岘恍然發覺天色已黑,啪的一下丢掉畫筆,慌忙按下頂燈開關。
慘白燈光懸挂在頭頂,白日裡還算相安無事的阮宇換上猙獰面孔,身子扭成血淋淋的人肉麻花,伸出浮腫的雙手,試圖将他拽到床上。
阮岘強自鎮定地倚靠在衣櫃旁,對躺在自己床上的“人”大喊:“滾開!”
阮宇哈哈大笑,示威似的在床上蹦蹦跳跳。他那兩條被水泡漲的胳膊沉重不堪,關節摩擦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
好煩,煩死了!
阮岘咬着牙,撲上去按住他。十七年了,他不止一次像今晚這樣,希望阮宇能徹底消失。
可是阮宇說:“乖弟弟,哥哥早就死了,你這樣是白費力氣。”
阮岘手下一松,阮宇抓住機會冒出那張圓圓的臉來,目不轉睛地對着他大笑。
阮岘崩潰地松開手,不知是該捂住阮宇的嘴,還是捂住自己的耳朵。
“爸爸,媽媽,救救我……”
“他們不會來的,你被他們徹底抛棄了!”
頂燈不斷閃爍,窗外那些石蒜花的花絲攀上窗台,須臾之間遍布房頂,織成一張長滿鬼手的赤紅蛛網,要将兩個吵起來的孩子一起吞噬。
阮岘用最快速度躲進衣櫃裡。
黑夜是惡魔,黑暗卻可以救他的命。
他聽到櫃子外的阮宇被蛛網罩住後的鬼吼鬼叫,聽到鬼手将阮宇的身體撕裂得血肉飛濺。恐怖的喧嚣中,手機屏幕被哆哆嗦嗦的手指輕輕按開。
屏幕上隻有兩個圖标,通訊錄、相冊。
阮岘抖着手點進相冊,找出裡面存儲的唯一一段視頻,瞪着被淚水覆蓋的眼睛用力看。
狂風吹過的背景音刺刺拉拉地響起,男主持人立在曠野中,激情澎湃地進行實況播報。
“如您所見,征服蘇密爾特高峰的挑戰已經進行到生死攸關的時刻,目前排名世界第一,此前已成功征服邗流溪魔鬼窟、絕人谷水下冰川、郝忒洲熱帶叢林等險境的,有史以來,我們最年輕、最無畏、最被大自然寵愛的偉大探險家霍诤行先生選擇放棄使用人工橋梁,徒手攀爬接近頂峰的最後十米!”
“我願意稱之為人類探險史上最瘋狂的一幕,峭壁已接近九十度,如果霍诤行不能攀住那株老樹,将陷入無處下腳的絕境!”
“天哪,他做到了!他居然真的做到了!讓我們多些耐心,我相信他可以借助樹幹完成最後兩米的攀爬!”
“天哪,無人機帶來的畫面顯示峭壁上已經布滿雨水,天氣預報有誤,今天實在不适合冒險,我們看到霍诤行在單手調整耳麥,他要放棄了嗎?”
“剛才發生了什麼?有人看清楚嗎?一眨眼的工夫他居然爬到了樹冠上!”
“他跳了他跳了他跳了!!!我的上帝啊,希望直升機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接住他,不然這個高度摔下去……”
阮宇的哭嚎、鬼手的撕扯逐漸消音,隻剩主持人真摯的驚歎與曠野裡無休止的風聲。
阮岘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淚水滑落擋住視線,于是他粗暴地擦紅了眼皮。
霍诤行的一舉一動透着果敢利落,懸崖下的樹木是他唯一的支撐,攀山繩是唯一可利用的工具,振奮人心的一刻第無數次在舊手機的小屏幕裡上演——勇敢無畏的探險家單手甩出手腕上的攀山繩,舍生忘死地順着繩子朝山巅飛躍,在越來越大的雨勢與狂風中,一舉登頂!
鏡頭裡的探險家那一年隻有二十歲,面目卻冷峻肅然,黑沉沉的雙眼裡滿是堅毅,在大呼小叫的簇擁下,有條不紊地應付着記者們的熱情采訪。
他留着一頭嚣張的闆寸,左邊眼尾有一道上挑的細長疤痕,延伸到太陽穴附近,這一枚勳章來自于第一次探險時的小意外,起因是魔鬼窟裡的異型魚以為闖入者可以食用。
阮岘告訴自己那些可怕的、無望的感受都是臆想,此時此刻,屏幕裡的人才是最最真實可靠的。
穿着精密登山裝備,連護身鎖都沒有解下的男人仿佛聽到他的心聲,在風雨交加的末日氛圍中,穿過屏幕,步伐穩健地走向他,一如很久很久之前某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朝他伸出手,冷淡卻笃定地說:“别怕,你很勇敢。”
那雙布滿血痕卻坦然攤開的手,握住了阮岘因為恐懼而冰涼顫抖的小爪子。
阮岘貪婪地握住這一份溫柔與滾燙,就和當年跳下牆頭後一樣,窩在霍诤行的懷抱裡不肯擡頭。
在阿桃找到他之前,阮岘一直睡在幻想中溫暖密實的懷抱裡。
随着櫃門被打開,那股令他感到安全和眷戀的氣息霎時消散,以至于不過是被人拖拽出衣櫃的短短十幾秒之内,他臉上的紅潤再次被病态的蒼白取代。
夏日耀眼的陽光鋪滿整間卧室,沒有風扇和空調,他竟也不覺得熱。被子被疊成整齊方正的豆腐塊,阿桃換好新床單,抱着舊床單下樓去了。
窗邊的小茶幾上擺着堪稱豐盛的早餐,阮岘拖着腳步走過去,聞到食物的味道,惡心得跑到洗手間吐了一陣。聽到樓下阿桃和人對話的聲音,阮岘用涼水撲了撲滾燙的面頰,不等擦幹臉就站到門口等着。
小半年沒有光顧過老宅的許夢易走進房間,目光在茶幾上的早餐上一掃,“阿桃,說過多少次了,阮岘嘴饞,不能他要什麼就給他吃什麼。”
她身上獨有的檀木香随之而來,令阮岘渾身緊繃的同時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試探着伸出蒼白顫抖的手指,想要摸一摸許夢易的衣袖。
“媽媽。”
許夢易沒有回應。
年近五十的許夢易依舊面容姣好,肌膚平整細膩,臉上沒有半分紋路,得體大方的妝容令她既有年輕人的美貌,又兼具成熟溫柔。
曾經的天才少女畫家,如今獨具魅力的著名藝術品收藏家,他的母親從他有記憶起,就是這般被上天眷顧。
被人無視是家常便飯,阮岘沒有表現出委屈難過,他不想在許久未見的母親面前表現得不懂事,于是乖乖縮回手指。
許夢易眉頭微微一皺,看着面前瘦削蒼白,明明已經二十五歲卻隻會傻兮兮喊她媽媽的年輕男人。
不,他連男人都算不上,隻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罷了。
許夢易松開眉頭,捏着手帕蹭掉阮岘臉頰的水漬,“最近有創作新的油畫嗎?”
阮岘小心翼翼地偏過頭,蹭了下許夢易停在他腮邊的手帕。
得到撫慰的他快速行動起來,走到那幅《爛桃子》面前,興奮地說:“媽媽,看!”
許夢易走過去,盯着畫面上布滿黴菌、創口、污穢的爛桃子,胸膛起伏,短暫的沉默過後,沖門外的阿桃喊道:“剪刀!”
阿桃早早預備好了,聞聲立刻闖進來,不等許夢易吩咐便扯掉畫布,毫不留情地剪碎。
她用盡全身力氣剪掉這幅惡心人的破畫,同時挑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瞪着立在一旁顫抖着、張口結舌想要解釋卻無法表達自己真實想法的阮岘。
許夢易冷眼旁觀片刻,等阮岘想要靠過來時,一側身,退後兩步。
她說:“媽媽是為你好,沒有人喜歡内心陰暗的孩子,爸爸媽媽把整座房子讓給你,給你充分的創作自由和空間,你怎麼不懂我們的苦心呢?”她重重歎息,“被人看見這種畫,别人會誤解我們沒有教育好你。”
“沒有……不是……”阮岘無措地擺手,想要說他不是故意的,他的畫沒有影射任何人,他隻是覺得那顆在角落裡默默腐爛的桃子,和他有些像。
阿桃徹底剪碎了爛桃子,趾高氣揚地離開現場,出了一口長久憋在心中的惡氣。
許夢易踩着滿地碎布,走到床對面,取下那幅有着明黃色太陽、青翠山林的油畫,笑着說:“這幅不錯,媽媽替你在畫廊裡展出,相信很多人都會喜歡。”
“媽媽,媽媽!”阮岘快步走過來,在許夢易驚訝的注視下,抖着手握住畫框的邊緣,“不行的,我……”他頂着忽然而至的眩暈,撐着身體說,“有别的,這幅,不行。”
許夢易的視線在他驚恐急切的臉上轉了一圈,她松開手,任由阮岘寶貝似的抱住畫框,毫無溫度地說,“小岘長大了,學會頂嘴了。”
阮岘急着把畫藏進衣櫃裡,對許夢易的話置若罔聞。藏好畫後,他跪坐到床邊,貓着腰,從床底扯出一疊畫布,全推到許夢易腳邊。
“媽媽,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