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好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母親,緊張得時不時望向緊閉的衣櫃,好像裡面藏着的勇士會自己長腿跑出來,跟着母親離開似的。
許夢易對着那疊畫布翻翻撿撿,喊來阿桃全部抱走,勉為其難地放過了阮岘。
自從十年前搬出老宅,她很少在這棟陰氣森森的宅子裡耽誤這麼久。阮岘的頂撞令她不悅,她沒再施舍一個字,踩着高跟鞋往外走。
路過洗手間時,一隻不長眼的蟑螂攔住她的路。許夢易狠狠踩死蟑螂,回頭望了眼跪坐在髒污的地闆上、滿眼期待地看着她的阮岘,扯了扯嘴角。
那表情就像在告訴阮岘:不聽話的孩子是要被丢掉的。
阮岘迷茫地望着母親的背影,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令他迅速爬起來。他跌跌撞撞地繞着旋轉樓梯往下跑,很快,母親的背影出現在視線裡。
許夢易沒有徹底離開,而是對着一樓客廳裡的阮宇遺像,疼愛萬分地說:“小宇乖,媽媽下次再來看你。”
原來,不是來看他的嗎?
腳下一滑,阮岘從二樓的樓梯上滾了下去。
*
阮建則剛剛完成一檔鑒寶節目的錄制,接到許夢易的電話時沒說什麼,不慌不忙地乘車去往醫院。
單人病房内,劉熠和主治醫生拿着阮岘的體檢報告據理力争,許夢易抱着手臂坐在病床前,不耐煩地蹙眉,阿桃大氣不敢出地蹲在牆角織着毛衣的另一條袖子。
阮建則推門而入,看到昏迷的阮岘臉上毫無血色,瘦得幾乎陷在病号服裡。
他不悅地重重咳了一聲。
阿桃手一軟,毛衣針掉在地上,求救似的看向許夢易。
許夢易斜睨着阮建則。
“阮岘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阮建則往病房裡走了兩步,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對主治醫生說,“麻煩您了,有什麼事和我商量就行。”
主治醫生嚴肅地闡述阮岘的病情,“患者嚴重貧血、甲減、心動過緩,應該先輸血把血色素升上去,令夫人一味要求患者居家休養,我們醫院本着為患者負責的原則,不好輕易放人,希望您二位做好決定,不要耽誤孩子病情,也不要讓我們醫院難做。”
阮建則連連稱是,“完全能理解您的苦心,我們夫妻商量商量,盡快給您答複。”
主治醫生離開病房,劉熠看向仍舊猶豫不決的阮建則,忍不住勸說道:“阮先生,我理解您和許女士希望阮岘能專心創作的初衷,但是身為醫生,我也要提醒您二位,他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再高的天賦也要健康的身體和心理來支撐,希望您和許女士仔細考慮,還請不要因為一時意氣害了孩子,從此抱憾終身。”
“抱憾終身”四個字刺激到了阮建則,溫和笑容從他臉上淡去,語氣不陰不陽,“劉醫生不愧是醫生,專會往人心上插刀子。”
許夢易比他更為激動,氣沖沖推了劉熠一把,反問道:“你有骨氣,你花的誰的錢?”她冷冷地警告道:“别忘了你媽做的好事!”
阮建則适時打圓場,“都别說了,小宇在天有靈也不希望我們鬧到這個地步。”
許夢易瞪他一眼,拎着包摔門離開。
無法反駁的劉熠走也不是,進也不是。
“哈哈~”在一旁看戲的阿桃突兀地笑出聲來。
阮建則正愁找不到出氣筒,兩步跨過去,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劉熠趁機開門逃離這該死的修羅場。
身邊亂糟糟的,阮岘自始至終陷在睡夢裡。
他夢到一個穿着藍紫色紗裙的女人,站在樓下赤紅的石蒜花叢中,一個勁兒地旋轉、跳舞、放聲大笑,最後被石蒜花的花絲捆綁住全身,拖進地底。
“媽媽!”阮岘顫了下,大口喘氣,從夢中驚醒。
正在給他拔針的護士吓了一跳,小聲嘀咕着快步離開。
挂在牆上的鐘表顯示現在是夜裡十二點,阮岘撐着手臂坐起來,環顧狹小逼仄的單人病房,待氣息平穩,緩緩靠到枕頭上,發呆。
脫離居住習慣的房間,手邊沒有任何畫畫的工具,也沒有神出鬼沒的阮宇搗亂,阮岘感到無所适從和些許無聊。
睡不着,隻能在無邊夜色中枯坐。
指針即将指向一的時候,窗戶玻璃被什麼東西砸中,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輕響。
是幻覺嗎?阮岘努力辨認。
很快,又一聲響動響在耳邊,他快速掀開被子,走到窗邊,拉開窗戶,對下面一手叉腰一手吸煙的青年笑道:“孟林!”
青年人留着很短的闆寸,兩邊耳垂上各有三個耳眼,綴着銀亮的耳釘;他身上的黑色緊身背心看起來有些舊,深藍色喇叭褲的褲腿耷拉在馬丁靴的鞋面上,一副放縱不羁的社會大哥模樣。
聽到二樓窗戶傳來的微弱聲響,孟林丢掉煙,扔上去一捆繩子。
阮岘趕緊把繩子的一頭綁到牆壁的扶手上,又把另一頭扔回樓下。
孟林攀着繩子,動作利索地鑽進窗框,跳到了病房裡。
坐在床邊的阮岘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他坐過來。孟林搖搖頭,坐到他腳下的地闆上,一把握住他光着的冰涼腳丫,壓着嗓子問:“怎麼又不穿鞋?”
阮岘傻笑兩聲,用腳尖踹他的手心,也壓着嗓子,“忘了。”
像是一個隻有彼此能夠理解的笑話,兩個人對視着偷笑了好一陣。
孟林說:“我去你家找你,看到房子沒亮燈,就猜你肯定是住院了。”
“嗯。”阮岘點點頭,“你,聰明。”
孟林松開他的腳,左右環顧後,問他:“阮宇在嗎?”
對上他期待的眼睛,阮岘沒勇氣告訴他自己現在看不到阮宇,心虛地撒謊道:“在,旁邊。”
孟林看向阮岘身旁的空氣,笑着打招呼:“小宇記得我嗎?五年級的時候,你幫我打過壞人的。”
說完,他盯着阮岘,問:“小宇這次回答我了嗎?”
阮岘點頭:“嗯,他說,不記得。”
“煩。”孟林失落地趴到阮岘的膝蓋上,在上面蹭來蹭去,“他活着的話也跟我一樣二十九歲吧,年紀越大記性越差,你說他還能想起我來嗎?”
阮岘摸摸他刺手的短發,肯定地告訴他:“能的,下次,再問。”
孟林似真似假的生了會兒悶氣。
阮岘隻知道對他傻笑。
孟林靜靜地看他一會兒,說:“霍诤行下周六在我們酒吧包場過生日,想見他的話,就來酒吧找我。”看阮岘懵懵懂懂,他費心解釋:“還記得酒吧嗎?你十八歲那年我偷偷帶你去過一次,喝酒跳舞的黑房子,記得就點點頭。”
阮岘反應幾秒,重重點頭。
時間不早,孟林還要趕回酒吧換班,他登上窗台,對跟過來的阮岘擺手,“睡吧,下次再來看你和小宇。”
“孟林……”阮岘依依不舍地想要和唯一的朋友再說說話,但孟林已經順着繩子下樓。
他聽到孟林跑開的腳步聲,對着敞開的窗戶,再次發起呆來。
五六分鐘後,繩子動了動,阮岘看到孟林去而複返,換了身登山服,站在樓下的草叢裡,沖他大喊:“下來,我們出去玩!”
阮岘高興地套上鞋,攀上窗台,亟不可待地奔向屬于他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