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别霍诤行,劉熠照常來醫院看望阮岘。
秋雨斜飛,道路泥濘,他沒有開車,也忘記帶傘,一路走得跌跌撞撞。中途與一個男人碰到肩膀,對方毫不在意地擦身而過,而他捂着濕乎乎的頭發,望向對方高大但些微駝背的背影,心中掠過一絲莫名。
沒有看清臉,打扮時尚但廉價,不會是和他的社交圈子有重合的人。
但莫名熟悉。
劉熠駐足思索幾秒,忽然反應過來,這位路人的寸頭和身形神似霍诤行,怪不得有似曾相識之感。得到答案,他不再糾結,小跑進住院樓。
病房裡有未散去的柑橘香氣,阮岘在偷偷摸摸畫畫。畫闆被他親手砸裂,畫筆和刮刀慘被護士沒收,他隻能用鉛筆簡單地素描。
劉熠湊上去看。
竹編的小籃筐裡堆滿圓滾滾的小橘子,盛不下的幾顆咕噜噜往下落,砸中睡懶覺的狸花貓的頭,雖然沒有色彩加成,但一眼便能看出妙趣橫生。
劉熠滿懷欣慰之情,安靜地看他塗抹。
數秒後,視線一偏,落在他裹着紗布的手腕上,眉心一緊。
“手腕怎麼回事?”好心情稍縱即逝,劉熠感到頭大。
阮岘不言不語,雙眼比平時睜得更圓,和紙上因為被砸而怒目圓瞪的狸花貓有異曲同工之妙,擺明不喜歡被追問細節。
他不願說,劉熠雖不放心,也隻能識相地轉移話題,“現在停筆,明天給你買橘子。”
阮岘當真權衡一番利弊,勉強地放下鉛筆。裝乖裝得一塌糊塗,就為了幾顆橘子。
劉熠好笑地搖搖頭。
笑過後,想起和霍诤行的約定,心思飄忽起來。
按理說,阮岘有知情權,畢竟接受霍诤行和ISRA幫助的是他,沒有人能替他決定。但是考慮到阮岘的病情,劉熠思來想去,終究沒有選擇告知他。
阮岘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要同他解釋清楚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必然大費周章,更何況,想解釋清楚,就不可避免地牽連到許夢易和阮建則這對不稱職的父母,劉熠看得出阮岘雖然嘴上不說,但心理上很依賴他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病人需要的是治療,至于其他,等他痊愈,就算别人不說,應該也能心領神會。
阮岘今天狀态不錯,昨晚霍诤行僅僅過來探望一回,就将他從病情惡化的邊緣拽了回來,劉熠愈發肯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霍诤行這個人對于阮岘而言,很可能比父母還要舉足輕重。
隻是不知道他的盟友,會用什麼方法解決阮家人對阮岘治療的阻礙。
*
身為霍诤行的私人助理,陳哲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化身偵探,被偵查的對象還是那位阮先生的父母。
将收集到的情報整理好發送給老闆,陳哲次日接到第二樁任務——邀請著名藝術品鑒賞家阮建則先生共進午餐。
午餐地點在一家會員制私人餐廳,中午時段隻有一桌客人。
入秋後天氣轉涼,阮建則有風濕骨痛的毛病,赴宴時身穿體面又禦寒的薄款羊毛衣,内搭休閑襯衫,下着綢緞闊腿褲,鼻梁上的金邊眼鏡是某品牌的最新款,一副妥帖又時尚的文化人打扮。
接到邀約的那一刻起,阮建則便開始心花怒放。
霍诤行身為世界排名第一的探險家,個人影響力已是毋庸置疑,而他恰好又是霍構的獨生子,雖然不清楚霍诤行邀他共進午餐的原因,但隻要搭上線就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上次拜托老友張和沒有辦成的事,霍诤行一定能給他辦成!
阮建則内心大喜,臉上擺出不濃不淡的斯文笑容,悠然自得地随着侍者進入一座空曠的臨水餐廳。
霍诤行早已在座,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陳哲彎腰提醒,他緩慢地睜開眼,朝阮建則做出請坐的手勢。
旁人如此行事絕對是怠慢,霍诤行有這樣的舉動則是理所應當,阮建則絲毫沒有被慢待的不悅,噙着笑容趕上前,沒有立刻落座,而是伸出手,殷勤地喚道:“霍公子,幸會。”
霍诤行隻得與他握了握手。
阮建則落座,嘴皮子上下翻飛,先誇餐廳環境獨一無二,又誇霍诤行年少有為,再歎息自己一把歲數毫無建樹,最後落在點子上,客套地問:“不知霍公子今日相邀所為何事?”
陳哲牙酸得緊,忙給自家老闆斟一杯茶。
霍诤行慢條斯理地舉杯,溫潤的茶湯撲濕上唇,待阮建則等待得露出忐忑來,才說:“先用餐,不急。”
侍者魚貫而入,一道道精緻典雅的中式美食被端上桌,兩名身着漢服的女士為他們布菜。
空曠的餐廳裡隻有細微的杯箸輕撞的聲響,配合潺潺水聲,一頓飯吃得人心如止水、昏昏欲睡。
菜式清淡精細,阮建則吃不慣,耐着脾氣牛嚼牡丹,待咽下最後一口,忙不疊表示:“飽了。”
霍诤行放下筷子,侍者撤盤,送上更加精細的飯後甜點和羹湯。
塞了一肚子不知道是什麼的飯菜,阮建則原本大喜的情緒多了幾分别扭,總覺得霍诤行與這桌菜一樣,都不是他輕易能吞吃入腹的。
他暗自思量,心說這兒子擺鴻門宴,怕不是替自己老子敲打他?轉念一想,上回他不過送禮賄賂不成,倒也不算得罪霍台長,應當不至于被針對。
霍诤行擦過手,見阮建則冥思苦想,開口道:“今天請阮先生來,是為談談令郎阮岘。”
“阮岘?!”阮建則大為意外,“他有什麼值得您上心的?”思及阮岘那鬼見愁的瘋病,心内一時發慌,口不擇言道,“混小子難不成惹過您生氣?您放心,隻要您吩咐,我這就回去教訓他!”
不知霍诤行怎麼想,陳哲确實大跌眼鏡,這老阮先生看上去斯斯文文,整天在各處講解何謂藝術何謂優雅,一開口卻是個不分是非的莽夫。
霍诤行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