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诤行說完就忘的兩個字,在他身處A國養開顱傷口的日子裡,支撐阮岘熬過了數次痛苦不堪的治療。
雖然身邊人對治療的痛苦避而不談,但阮岘自入院以來就沒怎麼長肉的身體證明着這一點。
阮岘沒有铮铮鐵骨,偶爾也想自暴自棄,但每當他堅持不住,霍诤行輕描淡寫的“加油”二字就會突然冒出來,抵住他孱弱的身體,鞭策他不能半途而廢。
好在苦沒有白受,多次電擊治療之後,輔以藥物,阮岘能夠在多數時間裡保持清醒平和,甚至在每兩日一次的一對一輔導中表現良好,學會了不少古詩、單詞、公式。
甜甜還教會他用公共機房裡的電腦上網,他甚至記住了網上的一句雞湯:當你不知道做什麼的時候,那就學習吧。阮岘深以為然,記在心裡不算,還抄在了筆記本上,吾日三省吾身。
穩定的治療與學習節奏讓他逐漸适應療養院的生活,阮岘甚至有些依賴上這裡,他感覺療養院好像一個家,他願意乖乖在這裡等霍诤行來看自己。
這一次,霍诤行在國外待了好久,久到秋天的風由涼變冷,他背下了初一整個學年的文言文。
又一次治療過後,阮岘習慣性地坐在湖邊望着夕陽發呆。
療養院裡養了許多性情溫和的動物,他盯着不遠處交頸的天鵝,雙目藏着深沉到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緒。
劉熠就怕他這副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樣子,屈指在他腦門兒輕輕一彈。
随着逐漸熟識,阮岘已經能夠接受這種程度的胡作非為。他緩慢地鼓起臉頰,吹了吹額頭的碎發,頓了頓,發出十分違和的歎息。
感情豐富得讓劉熠一時猜不透,他這是發病了還是單純傷春悲秋。
“想要一頭小鹿。”阮岘盯着湖面開口說。
劉熠先是松了口氣,随即舉着胳膊比劃了一下小鹿的個頭,為難地評估道:“太大了,難養。”
阮岘扭過臉來,默默不語地盯住他,難得表現出執拗。
劉熠心虛地躲開他的目光,“主要是太貴,你沒錢,我也沒錢。”
“我隻看看。”阮岘退而求其次,耷拉下眼角,“一定很漂亮。”
療養院裡确實養了兩頭小梅花鹿,這種小動物十分膽小警惕,隻在夜裡偶然出沒,白天人來人往的時候,躲得嚴嚴實實。
而且療養院有一片後山,它們有時候會跑到山林裡,連飼養員都得找好幾天才能發現它們的蹤迹。
劉熠對此毫無辦法,阮岘向他提出的第一個願望,在他看來很難實現。他看了眼時間,發現到吃晚飯的時候了,轉移話題,“别失落了,先回去吃點兒東西。”
阮岘慢悠悠地跟着站起來。
轉過身,對面那株金黃的銀杏樹下,站着許久不見的霍诤行——從天而降一般,風塵仆仆,熠熠生輝。
他看上去瘦了一圈兒,開顱手術動了元氣,後續又配合ISRA做了幾項提取實驗,再好的體質也打了折扣。阮岘不知道這些,他隻是覺得霍诤行立在樹下,瘦了,顯得更高,從容不迫的樣子看上去很吸引人,讓他忘了周遭的一切。
許久未見,霍诤行一開口仍是坦然自若,他接過話茬,問道:“想看小鹿嗎?剛才路過中心廣場,我看飼養員正——”
沒有人關心飼養員做了什麼。
阮岘在他的話音響起的第一秒便踩着落葉飛奔而來,霍诤行被強行打斷。
溫熱的身體撞進他被秋風吹涼的懷抱裡,帶着莽撞的沖勁與心跳。
霍诤行愣怔片刻,在劉熠揶揄的注視下放松緊繃的肩膀,擡起手按了按阮岘後腦勺翹起的頭發。
久别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阮岘,小鹿被抛諸腦後,等霍诤行陪他吃完晚飯,提醒他小鹿可能已經消失時,他才想起還有這樁事。
霍诤行叫他别急,陪他趕到中心廣場,與預料中的一樣,飼養員好不容易逮到的小鹿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夜風蕭瑟,阮岘穿得不厚,抱着肩膀瑟瑟發抖,一邊忍着失望,一邊打了個噴嚏。
霍诤行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肩頭,用力往他身上攏了攏,裹着人往回走,“先回去,明天再來。”
“明天也看不到的。”阮岘吸吸凍得通紅的鼻子,揚起臉,非常認真地解釋,“它們特别會躲。”
霍诤行垂眸望他,心想他雖然還是那麼瘦,這段時間的療養終究有效,那雙眼睛裡的光正在複蘇,因為認真而亮得像星子。他偷摸感慨着,嘴上說:“明天帶你去看。”
從霍诤行口中得到這樣的回答,無異于得到一句承諾。阮岘放下心來,往他懷裡靠了靠,輕聲而赧然地說着謝謝。
霍诤行來去匆匆,像是專門來看他一眼,送他回到小院子便走了。
洗漱完的阮岘躲在被子裡,閉眼醞釀睡意,然而霍诤行的一舉一動跟小電影似的,在他眼前重複播放,導緻他許久不能入睡,甚至莫名其妙地開心了一陣。
虛幻的快樂也如同電影,一擊即破。
吱————
強烈的耳鳴掀起驚濤駭浪,太陽穴像是砸進一根沒有盡頭的長釘,腦漿翻騰,阮岘忍住劇痛與惡心,四肢不自覺抽搐。
治療産生的不良反應令他虛脫成一隻被浪潮打濕的雛鳥,奄奄一息地飄蕩着,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地。
甜甜端着水和止疼藥趕來,劉熠用力掰開他緊閉的牙關,費了好大勁兒才勉強喂進去一粒。阮岘無知無覺,在病痛造就的溫床裡放逐自己的思緒。再堅持一下,霍诤行說過,明天帶他去看小鹿,再堅持一下,别叫人失望……
一層層汗水打濕了病号服,虛脫、疲憊,但阮岘沒怕,清醒着疼也好,至少“疼”這個感覺是真實的。
止疼藥緩慢發揮作用,走進走出的腳步聲朦朦胧胧響在耳邊,阮岘似睡非睡,在黏膩包裹的陣痛裡做了無數個夢,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
陽光刺得他不太睜得開眼,模糊的視線裡,霍诤行背光坐着,左手拿蘋果,右手拿水果刀,正低頭認真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