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诤行及時攔住他,才沒讓他随着胸針落下的方向探出身體。
預備送給母親的禮物掉到城牆下,怎麼看都不是好兆頭。天色黑透,僅有的幾處燈光并不足以支撐他們冒着夜色下去尋找。
“明天我帶人來找,别急。”霍诤行仔細觀察阮岘的反應,語氣放得柔和,“現在天太黑,下面不安全。”
城牆下面有成百上千株山茶花,白鶴胸針說不定落在哪個犄角旮旯,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霍诤行努力回憶那枚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胸針的樣子,做好了重買的打算,甚至想到如果買不着,明天就再去一趟動物園,和工作人員仔細詢問一番。
不過,他的擔心多餘了。阮岘這一天的表現都說明,除了發病時,他是個有情緒自控能力的正常人。
胸針掉下去确實很可惜,但阮岘知道是因為自己沒有握好。他震驚得呆滞了兩秒,自責了一會兒,然後便像所有能夠自洽的成年人一樣,放松了身體。
他甚至還會找些可愛的說辭安慰自己, “白鶴隻是飛走了,沒關系的,它會自己飛回來的。”
說着這話的阮岘鼻尖通紅,嘴唇被風吹得發白,滿臉的單純稚氣,令人不禁相信,他是真的這樣想的。
霍诤行松開因為緊張而握成拳頭的手,在纏綿的晚風中凝望面前的人。
晚間氣溫更低,阮岘口鼻呼出的熱氣化為缥缈的雲霧,罩住他的面龐,讓人一時看不分明。
霍诤行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在如此情形下産生與他溝通的欲望,但他确實順着阮岘的話問道:“飛走了的白鶴,真的還會回來嗎?”
聽上去智商不高。
顯然,阮岘也不能理解他為何會有這種蠢問題,“它能飛走,當然也能飛回來啊。”
聽上去不僅智商不高,還像童話一樣幼稚得令人發笑。
霍诤行真的笑出來了,他替阮岘整理圍巾,垂着眼,逗他,但也存了幾分認真地說:“外面天大地大,有它的同類,有它向往的自由和豐富多彩,見識了這些,它真的還願意飛回來嗎?”
阮岘看着他為自己系圍巾的手,渾身暖洋洋的,真心話止不住地向外蹦:“外面很大,有很多的同類和自由,但是沒有人為它系圍巾啊。”
沒想到他會拿自己舉例論證,霍诤行語氣裡多了幾分揶揄,“有人給你系圍巾就這麼重要嗎?”
阮岘不懂他為何笑得這麼欠揍,誠實地回答:“非常重要。”
話題走向混亂,霍诤行的談興來得快,去得也快,擡起手,揉了揉他的後腦勺,“好,我記住了。”
阮岘滿意得直點頭。
“回去吧,很晚了。”霍诤行又替他整理好帽子,“下次帶你剪頭發,太長了,擋眼睛。”
“下次”是個很美好的詞,讓人充滿期待。阮岘也記住了。
他們沿着城牆的台階往下走,阮岘心情愉悅,不自覺地低聲數數,像個才學了數學便忍不住炫耀的小朋友。霍诤行靜靜聽着,偶爾偏頭看他一眼。
“九十九……一百。”阮岘停住腳步,站在最後一節台階上,叫住了已經走下城牆的霍诤行。
有了台階的加持,阮岘終于能夠與霍诤行等高,霍诤行以為他要和自己比比個子,聞言靠過去,狀似無意地彎了彎膝蓋。
他準備好了,并且樂于配合阮岘孩子氣的行為。
但是阮岘沒有做孩子該做的事——冰涼但柔軟的一個吻,不偏不倚地落在霍诤行唇上。
來犯之人蓄謀已久,親完就直起腰闆,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被他冒犯的人。
霍诤行在黑夜裡沉默無言,片刻後,勾起他卡在下巴上的口罩,往上一提,蓋住了他那張泛紅的臉。
*
時間一天天過去,在阮岘越來越适應療養院的生活時,在國外忙了許久,眼見着可以拍賣的油畫一天少似一天的許夢易終于不得不回國了。
和以往一樣,她回來主要是為了拿走阮岘的畫。飛機落地後,許夢易沒有直接聯系阮建則,而是壓抑着不爽,打車去了阮家老宅。
最近情形有些反常。
阿桃是她放在阮岘身邊的人,從前準時準點和她彙報阮岘的創作情況,這次為了躲避劉大有,她也限制了阿桃的自由,但這丫頭太沉得住氣了,居然真的一點兒消息都不傳,電話也打不通。
阮建則已經很久沒有主動聯系她,她也懶得跟他廢話,特意不打招呼回國,一探究竟。
冬日裡,阮家老宅更是蕭條破敗,風一吹,吱吱呀呀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恐怖故事裡詭異破舊的荒郊城堡。
許夢易從來不走後門,但是出租車司機不熟悉這片區域,在後門停下。
後院的石蒜早開敗了,花爛在泥裡,隻剩一杆杆枯瘦的枝葉在風裡瘋狂搖擺。
許夢易被針紮了似的,不悅地沖司機發火,“我讓你停了嗎?!掉頭!”
司機嘴裡小聲罵罵咧咧,轉過彎,直接催她下車。
許夢易随手丢下兩張紙币,裹緊身上昂貴的羊絨大衣,大踏步走到院門前。
老宅的院門鎖着,許夢易臨時起意回國,身上沒帶鑰匙,在找人撬鎖和爬牆之間選了後者。她的身手有一種經驗十足的矯健,略寬大的腳掌登着牆磚之間的縫隙,一用力,把自己整個兒送進了院子。
穩穩當當站在泥土裡,許夢易臉上露出不知所謂的愉快與滿足,轉眼忘記出租車司機趕她下車的不痛快。她重新踩上先一步被丢過牆來的高跟鞋,如同往日一般,昂首挺胸地往裡走去。
别墅大門虛掩,一陣冷風将門縫吹開,發出吱呦一聲。
許夢易用力一推,厚重的門扇砰的一聲打在玄關鞋櫃上,一股許久無人打掃的灰塵味兒撲面而來。她心說阿桃真不像話,雖然是老房子,也不該這樣懶于清理,真是一星半點兒都不随她利落的性格。
心懷不滿,許夢易走進去,路過玄關,站定在阮宇的遺像前。她默默靜立,臉上沒什麼悲傷,十多年前撕心裂肺的情緒經過時間的沉澱,早已淡如白水。
片刻後,許夢易撇開視線,一邊環繞客廳邁着步子,一邊高聲喊道:“阿桃,阿桃?”
回答她的隻有寂靜的空氣,宅子裡居然沒人。
許夢易的不悅在這一瞬達到頂峰,敞開的大門被風吹得左搖右晃,詭異的安靜令她收起火氣,猛地愣怔住。數秒後,身體抖得比門扇還厲害。她像是突然失去聲音,顫抖着,三步并做兩步地爬上三樓。
阮岘的房間門鎖大開,空無一人。
阿桃、阮岘通通消失——整座宅子裡,隻有她一個活人——這個念頭一出,恐懼兜頭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