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不同地點似乎有不同流速,在霍诤行那棟明亮溫馨的房子裡,恰如白駒過隙,喝一碗粥、畫一幅畫、睡一場覺,倏然而逝。
躺在冰冷刺骨的地闆上,阮岘很難入睡,哪怕他是那樣想要躲進睡夢中。灰蒙蒙的閣樓與窄窗外的日光互為諷刺,一個叫嚣着落寞,一個放肆着盛大,可無論窗裡窗外的鬥争如何白熱化,都侵擾不到他了。
他一動不動地躺着,成為世界上最無用最讨嫌最失落的破布娃娃,不再期待被人撿拾回溫暖的巢穴,也不再畏懼冰冷的暗室,隻是躺在那裡。
可是時間太難熬了,就算無知無覺如他,也在日光落敗的一瞬間,産生了極度的不耐。
他想去一個地方,他不知道世界上哪裡有這樣一個地方,無所謂黑暗光明,不區分寒冷溫暖,空無一人,隻容他栖身……阮岘終于動了下眼珠。他連栖身之所都可以不要,隻渴望靈魂的安甯。
阮岘微微側過頭,看向始終守在窗邊,渾身濕淋淋的阮宇。
“你說,世界上有靈魂嗎?”他問道,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開口,或許隻是心裡想着這樣一個問題。
而阮宇就像他肚子裡的蛔蟲,回答道:“如果沒有靈魂,那我是什麼?”
這是阮岘今天聽到的唯一的好消息。
他幾乎立時振作起來,甚至不必追問阮宇用什麼方法才能變成靈魂。他是瘋子,是傻子,但幸好還保持着作為人類的本能,知道怎樣追求靈魂徹底的安甯。
阮岘在狹小的閣樓裡兜圈子,如同被花兒吸引的蜜蜂,被突如其來的甜蜜攪和得内心不能平靜。在他發神經質的漫長時間裡,阮宇竟然像個合格的哥哥一樣,沉默地守衛着窗口,隻等自己的弟弟做出最後的決定。
可是這個決定太難了,阮岘是個沒有任何經驗的臨時決策者,雖然生命和肉/體是他的,但在這生死臨頭的一刻,他要命地想将這份權力讓渡給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人。
如果霍诤行在就好了。
阮岘被自己不争氣的念頭折磨得心如刀割,霎時間劇痛将他淩遲。離開霍诤行的痛楚一瞬間發酵,他張皇地摸遍全身,又趴在地上尋尋覓覓,卻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手機。
丢了。他想起來,他的手機丢了,霍诤行也丢了——都丢了,他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真是可怕至極的詞。二十五年的光陰如水汽一般消散,天上的太陽、路過的風,任何力量都可以摧殘它。真是可怕。
這座猶如囚牢般的房子困了他一生,他真想去别處看看,去一個滿足他所有幻想的靈魂安息處。
那裡會有溫柔可親的母親,呼喚他的乳名;會有偉岸高大的父親,安撫他的頭頂;還有他的愛人,用拳頭大小的心髒包容他所有的不堪,允許他停駐,躲避人世的風雨。
多麼美好的地方,為了去到那裡,玻璃碎片紮破掌心又算得了什麼?他勢必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張開翅膀,在月光升起之前找到靈魂的歸宿。
呼嘯的冷風是天然的止血劑,阮岘感覺棒極了,身上流淌的血液化為滾滾岩漿,他在這滾燙的支撐下攀上天窗的窗沿,掙紮向上,渴望呼吸到人生盡頭的一點自由空氣。
他這隻沒有理智的小蜜蜂,終究靠自己鑽出了窗子。
阮岘踩着瓦片攀爬,直到站在三角形房頂的最高處,才滿意地收起腳步。
他腳下的平台隻要一個巴掌寬,他的手扶在避雷針上。
年久失修的房子裡有太多無用的物件,比如這根早已鏽迹斑斑的避雷針,比如扶着避雷針的阮岘。
阮岘再次為自己的無用感到無奈。如果有機會的話,他真想問問那所謂的造物主為何如此不明智,放任他這樣的邊角料來人間破壞環境。
狂風吹得他左搖右擺,阮岘暫時放下不滿,張望着四周。城市的邊界已經延展到雙眼望不到盡頭的地方,偏偏他還記得那裡應當有段古城牆,他在那裡放飛過一隻白鶴。
又一陣風襲來,夾雜着山茶花的香氣,阮岘感覺自己被沁透心脾,耳邊響起一聲嘹亮悠長的鶴鳴。白鶴沒有食言,努力扇動翅膀,在暮色四合中朝他而來。
風在他的身體裡穿行不息,阮岘松開扶着避雷針的手,他有一種即将飛起來的預感。
白鶴繞着他翺翔,阮岘努力去碰他的尾翼,悄聲說:“帶我走吧。”
白鶴通情達理地懸空停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