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什麼時候死的?
戚檐覺得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他垂下頭,看見自個沾了一身的污血。他的脊柱在清脆的聲響後斷裂,失去支撐的皮肉軟塌塌地滑落,露出經年遮掩的森森白骨。
戚檐在那棚戶區裡苟延殘喘已久,總想着要死。
可活着,終歸是比死了要好的。
他今兒總算意識到。
面前那老同學的模樣也扭曲起來,臉頰上冒血的傷口迅速潰爛,一時間腐臭與血腥味相互交疊,直叫他想吐。然而待反胃感湧上來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隻是在無謂地吐舌,脖子早就斷了,喉腔肆無忌憚地裸|露在外。
他身首異處,骨碌碌地在地上打滾的頭顱磕在牆角,再一次咔嚓碎裂開來。
這一撞,戚檐想起來了。
那早死的可憐小子,那同他玩不來的貧窮小子,那于校門前被卷入貨車車輪底下的小子,叫——
文侪。
***
骨成末,肉生蟲。鬼奴來,主兒樂。
坐高堂,莫飲湯,死人相聚把命言歡。
“來新人咯!——狗奴才還不睜眼看看主子?”
戚檐覺得眼珠子都給人挖了,臉上已沒有什麼眼鼻嘴的區分,卻還是試探性地掀開了眼皮。
啊,原來眼睛還是在的。
眼前模糊有道虛影,不知是什麼東西在左右晃動。那東西好似肥腫流油,又似乎骨瘦如柴,總之搖得人眼花。
還不等他開口,那東西先“呸”了一聲,罵咧咧開口道:“你們這倆邋遢玩意,還不快給爺把眼睜了!”
戚檐聽到身旁人開了口,嗓音低沉:“傻X我靠……”
“……”
飄蕩的光斑和黑點逐漸褪去,露出眼前紅布鋪的高桌,桌後擺着三張楠木太師椅,正中央歪坐了個戴着烏紗帽的神棍模樣的東西。
“你們這倆不知天高地厚的,朝主兒瞪着你那大眼做什麼?”
“叫人睜眼又說人瞪眼。”那滿嘴髒話的人,瞧着面前那團東西沒有一分眼白的黑豆眼,嘟囔道,“自己眼睛小,怪别人眼睛大……”
“放肆!”
那東西臨空一揮手,分明與文侪隔了好幾十步遠,卻愣是叫文侪被打了個實實在在的巴掌。
那巴掌太重,叫文侪不可自抑地屈了膝。他死死撐着左腳,不用雙膝跪這鬼玩意兒。
額間汗雨似的往下掉,在那不得喘息的掙紮間,生前一切走馬燈似的在文侪眼前跑過。
***
他們住的那渭止老城有倆心病,一個是城南的棚戶區,另一個便是文侪住的“城中村”。據說那狗皮膏藥似的破村要是搬了,這城市的形象評價、崗位數量、發展水平都能一飛沖天,可不就是平地一聲雷嘛!
然而甭管多少人求爺爺告奶奶地請這村裡人搬出去,那村裡人都咬死了不叫别人動那兒的土。
拿錢的拎刀的,三教九流都擁進這破村裡頭耍把戲,叫文侪把人家進社會後才能見到的大人物先統統見了個遍——當然,在沒有人身威脅的情況下還是挺好的,能為他未來的職業生涯提供參考。
窮,好在文侪成績頂好,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在裡頭領着助學金過日子,也勉強算是能活。
他成績太好,後來當上了班長,成了村裡頭一個大學生。可他天生倒黴蛋,到頭來也沒能逆天改命。
畢業六年了,高中那群老友今早忽然無緣無故說要吃什麼飯。包廂裡吵得要死,他剛進門就受不了,果斷跑外頭去抽煙。他原想着能躲一時算一時,哪知一支煙還沒抽到一半,就撞見了那墳頭都長草了的戚檐詐屍。
不就是平日上香的時候三心二意的,待祖宗輕慢了些嗎?至于因此就送他去見鬼嗎?
文侪笑起來,慶祝繼狗屁的人生外,他又有了群狗屁的祖宗。
***
一旁的戚檐聽着文侪難耐跪地的脆響,心裡頭郁悶得發緊。
“死也不給人個痛快……”
戚檐沒心思聽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玩意講廢話,隻自顧自地轉身向文侪,問:“好容易領了高中畢業證,回家路上卻被車撞了,不好受吧?”
文侪懶得搭理他,整個人恹恹地倚牆癱着,好一會才說了句:“你再不服氣也不至于造這種謠。”
“我說,”挺起腰背的瘦鬼從懷裡取出個帕子擦汗,額上汗像是狗抖毛似地落,帕子拭上去,卻是鮮紅的血,“你倆蠢貨到底能不能好好聽老子說話?”
驚堂木被祂赫然一拍,祂旋即大喝一聲:“再不閉嘴,老子抽死你們!”
戚、文二人哈了口氣,随即閉了嘴。
瞧見兩雙頗帶怨氣又空洞的眼,那鬼卻咧開嘴哈哈笑起來:“老子乃閻王爺的使臣,救了你倆這要下無間地府的黃毛小子,是你們該感恩戴德小心供着的恩公!”
文侪聽他自稱恩公,登時罵道:“他媽的,玩個屁的道德綁架,本來也沒硬逼你救,你救都救了,賴我們做什麼?”
戚檐聞言冷笑一聲,卻是下意識攔住了要張口罵人的文侪。
那倆人兇神惡煞的,比祂這坐堂上的還更兇嘞!祂縮着脖,一時竟弄不清楚誰才是這地兒的主,隻知要想叫那倆犟驢哭天喊地求祂是絕無可能。
祂的美夢泡了湯,湯裡還盛着倆滑溜溜的硬骨頭,沒剩半點肉給祂啃。祂覺得興味索然,于是縮了脖頸,王八似的病蔫蔫趴在桌上。
半晌無言,祂翻了個白眼才爬起來,有氣無力道:“你們這倆魔頭,老子接下來說的,給我豎起耳朵聽清楚了——事情順利的話,饒你倆賤命!若是辦得不好……”
那瘦鬼搔搔腦袋,露出個奸笑:“便說不準喽!”
“繞我倆命,你這麼好心?再說,你當真有能讓人死而複生的本事?”
“老子本事通天!”
祂顯然是演得累了,說完那話後,當即扔給倆人兩張紙。
那對黑眼珠子滴溜轉,隻聽祂趾高氣揚道:“喏——聽明白了就給我把自個兒的指頭摁上去。嗬!千萬别摁其他的指頭,要最大那個!聽懂沒?小的瞧上去怪寒碜的,晦氣!”
“那你眼睛生得挺寒碜的。”文侪垂眉順眼,隻還低聲道。
戚檐無言以對,立在一旁像個木頭似的,見文侪回頭瞧他,于是送了他個尤其标準的假笑。
他拿起那張紙,紙上赫然寫着——
【死亡實況代理人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