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侪很清楚,這陰夢本就殘酷,許多事是不容人改變的。
他聽着小武沉重的喘息與腳步聲,默默垂下了頭。
昏迷過去的戚檐被小武背着,一腳深一腳淺地拖上樓來。由于戚檐個子很高,被這麼不計死活地随意拖拉,雙腳磕在樓梯上,碰落了病院統一樣式的白布鞋,讓人能夠清晰看見他腳背上好些青紫色的淤痕。
文侪不欲再瞧,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瞥向他。
那昏迷過去的戚檐被陸琴一步步綁在手術床上。他的上眼皮微微向下垂,尚未能完全掩蓋瞳孔,半遮的瞳子裡已看不出什麼情緒,任是陸琴如何擺弄他的四肢,又如何往他體内注射藥物,都沒換來戚檐的反應,惟有偶爾上下一彈的長指在下意識地進行非條件反射。
文侪自覺不适,于是站起身來。那陸琴和小武皆警惕地擡眸看向他,他隻說:
“琴姐、小武,我身子不大舒服,先走了?——對啦,小武,戚檐從前最喜歡同我玩捉迷藏,好些時候我都找不着,你是在何處尋到他的呢?”
小武那全黑的眼球一跳一跳,他用怪異的調子回應:“在、在您桌底。”
“哦、哦。”文侪點點頭,“我恰好要去打掃辦公室,正好整理一番。”
文侪說着,隻加快步子,近乎是滑下了樓梯。他在自個的桌底下,尋到了兩張被戚檐攥得發皺的存檔單,存檔單上還餘留着好些注射藥物的氣味。
他無奈地笑起來:“哎呦,辦事還挺靠譜的嘛!”
一語方罷,他忽而扶住那有裂口的旋轉椅喘起氣來。可不論他如何呼吸,氣都好似不能入肺,他缺氧,他喘不過氣來,因而愈發大口吸氣,可除了心悸,他什麼也感覺不到,若非及時減緩了呼吸頻率,他恐怕要因過度呼吸而導緻呼吸性堿中毒。
真是瘋了。
***
文侪離開辦公室時,步子隐約還有些虛浮,他覺着自個好似在飄着,兩條腿都沒什麼力氣。一旦意識到那點,更是藏不住疲憊,他趔趔趄趄地向前,好幾回都險些跌倒在地。
他過去活着的時候不常生病,也生不起病,哪怕生了病,也咬着牙不肯去醫院花冤枉錢。入了這陰夢倒總是渾渾噩噩,像是大病幾場。
他擦過九号病房左側的房間向前,想再去瞧瞧散布于病院各處的大小鏡子,好盡快解出謎底四,也順帶找一找解趙衡宿怨的方法。
他低垂着頭,像是要把腦袋紮進地裡。嗡嗡耳鳴聲中卻忽然雜進幾絲飕飕風聲,涼絲絲的冷風在下一刹從其衣領的縫隙裡灌了進去。文侪一愣,旋即仰首,隻見門牌上赫然寫着“診療室”三字。
“一樓的診療室生了爬山虎,二樓的診療室我們可搜過了麼……”文侪嘟嘟囔囔,将一隻手置于冰涼的門上,朝内輕輕一推,裡頭黑黢黢的。
他聽聞其中有好些古怪的動靜,像是活物相互齧咬啃食的聲音,可文侪的神色死一般的平靜,眸子裡一池清水成了一汪無波無瀾的深潭。
沒辦法,在這該死的陰夢中待得久了,他的身心都變得尤為麻木。死亡實況代理,說得好聽,可單這一局就幾乎磨滅了他的激情,真不如死一死。
他想,說好了饒他二人一命,可待他們真正完成了所有委托,也隻怕會如同那些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的退伍老兵一般,深陷于無窮無盡的噩夢中,生不如死。
文侪沒耽誤手中事,他在一片無際的昏暝中摸到了電燈開關。一閃一閃、忽明忽暗的燈光中閃動着許多張詭異的人臉,可文侪隻是木然往内走,一直走到那張用兩塊紅磚墊起一隻桌腿的木闆桌前。
寂靜的黑暗中,他能感覺到有許多東西在暗中窺伺,甚而已有不少東西在往他身上亂摸,起初,他還有些驚愕,耐不住心跳加快,可不消片刻,他這無神論主義者便說服了自己——盡管他知道這陰夢中的确有鬼。
“啪——”
燈徹底亮了起來。
文侪這會手裡已握着好些文件,他一行行掃過去,了解到手中的一大沓資料皆是今年的就診記錄以及醫患的體檢信息。文侪粗略翻了手中的醫護體檢單,大家夥都很健康,他自己也是,在那般沉重的氛圍裡他還是不覺勾起嘴角。
健康是福氣。
然醫護如此,病患則不然。各色的身體與精神疾病充斥了另一沓資料。他無力再去同情和憐憫,隻略過許許多多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的病患,停在了戚檐那頁。
【姓名:戚檐;年齡:29;出生日期:1979.2.19;血型:AB……】
冷汗蓦地濕了文侪身上衣,這是他頭一回瞧見戚檐完整的個人資料,可他的手開始止不住地發抖。一旁的醫護體檢單被他打着顫碰落于地,他慌慌忙忙俯身去撿——陸琴的、小武的、裴甯的……
他毫不猶豫地将手中三張體檢單抛掉,轉而抓起桌上餘下的兩張體檢單,在小玲那張薄紙底下,正是他自個的體檢單——
【姓名:文侪;年齡:29;出生日期:1979.2.19;血型:AB……】
他逐字逐句對照,妄圖尋到不同之處,不曾想無論是出生日期還是血型、出生地均無區别。
他忽然想起了趙升當初和戚檐扭打在一塊,趙升嘴裡罵娘,說的那一句——你從小就是個精神病!!!
“原來是對雙生子啊。”
兩張體檢單上神态不同的黑白照片在眼前晃得他啞然失笑。
他自個兒常帶着一副苦相,戚檐卻總笑得明朗,這般對比,倆人更是沒半點相像之處。可畢竟,趙衡是趙衡,文侪是文侪,原本趙衡的模樣同戚檐所代理之人的模樣是否相像,他們無從得知。
文侪嘀嘀咕咕:“那裴甯還真不做人,同時喜歡上兄弟倆像話麼?怪不得他會極力反對除去副人格,大抵是真心愛着戚檐整個人罷,但……這算愛着倆還是算愛着仨啊……”
也罷,戚檐的副人格還能戀上主人格呢!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連客觀之物都尚且搞不清,更何況人與人之間那般叫難以摸透的主觀情感?
文侪眼下沒工夫當判官審浪子多情罪,隻還盯住兩張體檢單,轉了轉有些發幹的眼。
本是同胎雙生子,血脈相牽相連,那麼戚檐出現在趙衡的陰夢中便有了強有力的理由。他們有着相同的、家暴的爹,兒時的創傷逼瘋了戚檐,緻使其産生解離性人格障礙,入了這“旭日東升”精神病院。
而好不容易擺脫原生家庭陰影的趙衡,面對的則是持續賭博家暴的父親、雙重人格的兄弟、出軌自己兄弟的同性戀人,種種苦痛相疊加,緻使那年輕有為的主治醫生跳樓自殺。
這麼一理,真是清晰多了。
怪不得陸琴要說,戚檐病治好了,他就自由了;怪不得那小武管戚檐一口一個“哥”叫得那般親;怪不得戚檐的主治醫生是他,而非裴甯亦或陸琴;怪不得裴甯會在他二人之間糾纏不清,也怪不得“我”會堅持治療戚檐,而裴甯死不願意,還總把過錯推到“我”的身上。
想到此處,文侪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疊作四方塊的紙,那張紙是從戚檐的日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頭已經寫了不少東西了,好在他字迹工整,因而空白處還算湊合能用。
“叁、我的愛人最愛我,我的愛人最恨我……”
文侪一邊念一邊往下寫,默完謎底,他稍稍擡起那隻有些斷水的鋼筆,想了想才複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