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慶七年,十二月末。
外面的梆子敲了三聲。
天還是黑的,楊修文提着燈籠出了衙門,匆匆往姜府去。
所謂姜府,隻是一個體面的稱呼,并不是真有多大的府邸,而是梅花巷子裡一間帶着小院的泥土房。
姜府裡隻住着一個人,叫做姜昙。
姜昙也不是多有錢的主兒,而是吳江知縣劉大人的遠方外甥,來投奔舅舅不到一年,暫且在縣衙做個文書。
一個窮書生罷了,剛滿十七歲,楊修文平日叫他姜小相公。
楊修文急匆匆地拍門:“姜小相公,姜小相公在家嗎?衙門裡出了點事,劉大人讓我來告你一聲!”
門被打開,門内是眉目疲倦的姜昙,看起來一夜沒睡的模樣。
姜昙問:“什麼事?”
“上頭的批示下來了。”
楊修文看四下無人,壓低了聲音,“牢裡的重犯,将于三日後問斬!”
姜昙一時愣住了。
楊修文看他臉色難看,疑惑地想,這不是姜小相公期盼的結果嗎?
他這些天,一直在連夜搜集重犯的罪證。
若不是姜昙找出來的隐秘罪證,重犯現在還是一個體面的富貴公子哥,吳江百姓口中人人稱贊的“小善人”。
啧啧。
可誰能想到,小善人生得一副菩薩面,卻是一副蛇蠍心腸。
明面上修橋鋪路、設棚施粥。背地裡圈地害命、走私販鹽!
多虧眼前姜小相公僞裝潛伏,才一舉拆穿了重犯的僞善面目!
姜昙扶着門框,似乎受不住寒冷的氣息,咳嗽起來。
楊修文忽地閉嘴。
他突然想起來,衙門裡的捕快說過一件事——
一月之前,這位姜小相公與重犯一見如故。那時候,兩人似乎……
是至交好友。
姜昙咳得愈發厲害,佝偻着身體,一頭栽倒在雪地裡。
“姜小相公?姜小相公!”
姜昙雙目緊閉,面色蒼白,一副薄命死相。
.
姜昙剛到吳江,是在半年之前。
一個秋日的早晨,楊修文奉命去渡口接這位知縣的遠房外甥。
楊修文跟了劉大人三年有餘,從他還是個舉子的時候就跟着伺候,劉大人無父無母,據劉大人自己說,親族都死絕了。
是以,楊修文從沒聽說過劉大人有姓姜的親戚,更别說有什麼遠房外甥。
待接到人一看,呦,還真是劉大人的親戚!
眉眼雖然稚嫩,卻有和大人如出一轍的出塵氣質。
眉目如畫,長得天人一樣。
隻是身子骨單薄,背着包袱孤零零站在那,一陣風就能刮跑了似地。
姜昙被江風吹得鼻子通紅,眼中藏着黑壓壓的一汪江水,悠悠地搖曳着秋日清晨的霞光。
清瘦修長的少年人彎腰見禮:“楊伯安好。”
聲音也好聽,就跟那天上的仙樂沒什麼兩樣。
縣衙上下,無一人不喜歡他。
每逢姜昙回家去,街頭至街尾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們總偷着瞧他。
有一陣子,姜昙的婚事是吳江的媒婆們最愛操心的問題。
可偏偏是劉大人這個正兒八經的長輩,對姜昙嚴厲非常。不僅每日親自過問姜昙的功課,還不許他出去踏青遊戲。
每日酉時,送飯的楊修文總要在拐角處藏着,聽着劉大人房裡的訓斥聲止,才敢讓婆子們把晚膳送進去。
送飯時進去,偷看一眼姜昙,面色如常,眼眶卻是紅着的。有時候偏要和劉大人較勁一樣,還能笑出來。
楊修文以為劉大人會生氣,劉大人卻沒有,反而眉目舒展,隐隐有贊賞之色。
這是大人在磨姜昙的性子呢。
楊修文這才反應過來。
除了筆上文章,劉大人還愛考校姜昙的拳腳功夫。
可姜昙怎麼也吃不壯,細胳膊細腿的身量,不是拿不住劍,就是握不住刀,連馬也騎不好,總是摔下來。
射箭略好些,但也隻是略好。
劉大人當年君子六藝,可是樣樣都好的。
楊修文一看就覺得要糟。
果然,批完公文的劉大人到院中散步,看到姜昙如此不中用的模樣,眉毛一豎,提劍就要和姜昙比劃一下。
姜昙咬着牙,沒撐過兩招。
劉大人怒不可遏:“你若再這副懶散模樣,遲早滾回江東去!别留在我府裡,白費本官的米糧!”
姜昙悶聲不吭,站在原地流眼淚。
都說甥舅一家親,打斷骨頭連着筋。
可這對甥舅每回說話都要紅臉,楊修文勸這個也不是,勸那個也不是。隻好讓婆子寬慰姜昙,自己去陪着自家大人。
這對甥舅,為此好一段時候沒說話。
那段時間正巧劉大人事忙,沒空指點姜昙的功課,姜昙就自己去了吳江的書院。
後來發生了什麼?
楊修文年紀大了,記性不太好,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思前想後,終于想起來點眉目。
後來姜昙在書院認識了幾個同窗,反常地叛逆,時常約着一起出去踏青,聽戲,遊湖。
那時劉大人手頭有一件頭疼的案子,許久不見姜昙,連楊修文也許久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