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記得的一次,是他醉醺醺地被人攙着回來。
姜昙從來不喝酒,那次恐怕是被人灌醉了的。
彼時,楊修文提着婆子做的桂花糕,剛進梅花巷子,便見姜府的門開着。屋裡黑漆漆的沒點燈,依稀看着有兩個人影挨在一起。
一高一矮。
矮的一攤泥,沒骨頭似地倚着高的手臂。高的低着頭,伸手好似在摸矮的衣襟。
楊修文想起來,姜昙慣愛把銀子塞在衣襟,護得跟眼珠子似的。
那矮的正是姜昙!那高的怕是個偷兒!
“幹什麼的!”
楊修文大喝一聲,抄了門邊的掃把,朝裡面嚷嚷。
正要沖進去,牆頭忽然跳下來兩個小子,捂了楊修文的嘴,按着他的肩膀撞在牆上。
竟是兩個練家子!
叫聲驚動屋裡的人,挨在一起的影子分開,一個癱軟在桌子上,一個慢慢走了出來。
走出來的是一個少年人,看着和姜昙一樣的年紀。
不過楊修文知道,姜昙吃不飽,長得顯小,這少年郎雖然比姜昙高了一個頭,卻恐怕比姜昙還要小上兩三歲。
少年人眼神陰郁,一手背在身後,随口問道:“你是誰?”
兩個練家子把楊修文的嘴松開,他說:“我是姜相公的伯伯,你是誰?來幹什麼的?”
少年人神色一松,漫不經心地說:“我是阿昙的同窗,我們一起去喝酒,他醉了,我送他回來。”
同窗挨那麼近,怕是意圖不軌吧!
楊修文當時暗暗想,等姜昙醒了,一定要讓他離這個同窗遠一點。見了長輩不見禮,還帶着兩個打手。
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對了,這同窗姓甚名誰來着?
宋庸。
嘶,竟和那牢裡的重犯同名同姓……不對,這個宋庸,就是死牢裡那個即将被砍頭的重犯!
楊修文忽然想起初見時,他把手背在身後。
那時候,這小子該不會是在身後藏着刀吧!
.
姜昙猛然睜開眼睛,大口喘着氣。
帳頂是大片的荼蘼花繡紋,花朵開得妖冶而肆意。
姜昙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躺在厚重的被衾中,胸口卧着一隻貓。
貓兒肚皮圓滾,睜開眼睛瞅他,是一雙琉璃般的豎瞳。
這貓原先有主人的,自從跟了姜昙,變得不愛搭理人。隻有看到往日的舊主造訪,才願意親近姜昙。
今日倒怪了,它竟肯主動挨着姜昙睡覺。
不過這貓又肥又沉,結結實實地壓在姜昙胸口處,難怪他方才做噩夢。
姜昙伸手推開慵懶的肥貓,卻見肥貓後露出一張人臉,姜昙吓得大叫一聲。
“怎的了?”那人問道。
此人是吳江縣現任知縣,也是姜昙的舅舅劉仲青,劉大人。
“無事,發癔症罷了。”
姜昙坐起來,在劉仲青審視的目光下理好衣冠。
每回舅舅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姜昙總會下意識反思,自己做錯了什麼。而舅舅确實慧眼如炬,總能揪出他的錯處。
姜昙有些發怵,問道:“不知舅舅造訪,所為何事?”
劉仲青說:“原本讓楊修文請你去縣衙,不想你身子骨如此嬌弱,連路都走不動。你不來找我,隻好我來找你了。”
姜昙乖乖認錯:“外甥知錯,下次不再犯了。”
“下次?不必下次了。”劉仲青拿出一冊文書,交與姜昙,說:“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這一次,若讓我失望,你便真的滾回江東去罷。”
姜昙打開文書,那上面是知府的批文,牢裡的重犯,是真的被判處死罪了。
姜昙神色怔怔。
劉仲青歎了口氣,說:“阿昙,别讓我失望。上次你做的很好,若不是你,以此人謹慎狡猾的性子,斷不可能被我們擒住。這一次,你要做得更好。此人在外還有同黨流竄,這三天裡,他絕不能出事。”
姜昙眼眸顫動,最終說道:“是。此事由我而起,自然該由我結束。獄卒曹二壯是縣衙裡最忠誠可靠之人,相信有他鎮守牢獄,重犯不會出差錯。”
“你心裡有數就好。”
貓兒從床下跳到床上,喵喵地叫。
劉仲青的眉毛蹙起,不贊同地說:“飛禽走獸就不要養了,早些送走,免得玩物喪志。何況你自己都還病着,難道病中還要起來給它喂食?”
劉仲青又指着那帳頂評判:”這帳子上的花紋也奇怪,看着不詳。趁早換了,你見哪個男人屋裡,像你一樣弄得花團錦簇!“
姜昙低着頭不說話。
劉仲青離去後,姜昙看着貓,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這些天他忙得團團轉,這貓……他有多久沒喂過了?
可貓兒肚子滾圓,一副吃撐了的模樣,分明是日日有人喂的!
隻是楊修文許久沒來過這,貓是誰喂的?
姜昙吓得将貓丢開,貓兒團在角落裡呼呼大睡。
他緩緩看向帳頂的荼蘼花。
姜昙沒有告訴劉仲青,這荼蘼花的帳子,是宋庸家中的繡娘幫忙補的,宋庸最愛荼蘼花的紋樣。
這貓,也是宋庸送的。
姜昙蓦地赤腳下地,一把将門打開。
冷風呼嘯鑽入門内,吹得屋裡的炭火一陣戰栗。鵝毛大雪随風而入,簌簌落在地闆上。
劉仲青走了不過半刻鐘,院裡的痕迹已被大雪掩埋,四處白茫茫一片,無一絲痕迹可尋。
仿佛從未有人來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