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檐陷入黑暗之中。
先是感覺身體發冷,慢慢地身體又變得極熱,熱得發燙。
像是生平第一次喝酒,那并不算什麼好酒,飲下去卻覺得辣意彌漫至五髒六腑,遊走至喉嚨。
冬日裡開口說話,好比街頭的雜耍人,随時能吐一口火球出來。
宋員外覺得他整日吃喝玩樂,不成樣子,給他找了個老先生。據說是吳江書院最德高望重的先生,要教他學一學詩書禮儀。
老先生戰戰兢兢地教授着課業,卻不敢挑他的錯處。
哪怕宋庸将腳架到桌面上,往後一靠睡大覺,老先生也不敢說半個不字。隻敢一面抹汗,一面奉承他夜裡繁忙,白日還要抽空讀書,真是辛苦。
繁忙?
的确是挺繁忙的。
宋庸回到吳江,有幾個頗會溜須拍馬的纨绔跟了上來,變着花樣地遊船、聽曲。
可謂夙興夜寐,披星戴月。
宋庸覺得沒意思。
其實什麼君子六藝,他統統不感興趣。
讀書是為了做官,隻有窮人才會做這樣的春秋大夢,真以為能翻身。
宋庸唯一感興趣的且得心應手的,是一張琴。
這琴他花了大價錢買來,任誰看到它精妙的做工和雕紋,都會驚羨不已。
就連那些背地裡嫌棄他一身銅臭味兒的酸儒秀才,也會圍着他吟詩誇贊。
可是不看這琴,不看奏琴之人,他的琴音,又價值幾何呢?
這年冬日,宋庸飲了一杯烈酒,藏在小舟中的一方草簾後。借着酒意,信手撥弄琴弦。
帶着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緊張。
湖上是一場才子宴,不觀奏琴之人外在,隻賞其音。
一曲畢,宋庸乘坐的這艘小舟周圍,吸引過來最多的船和人。
用誇贊那張名貴的琴的詩句,大肆誇贊着他。
宋庸不免有些得意。
然而此時,一個諷刺的聲音響起:“這琴聲勉強可以聽得,可這奏琴之人的手指,怎麼多了兩根呐?哈哈哈哈哈哈哈,十二指哈哈哈哈哈——”
出言之人是一個富家公子哥,坐在船頭笑得前仰後合,跟在他身後的一群人,随之哄笑成一片。
宋庸認得這聲音,張泰。
宋家生意上的對頭,張家的小兒子。
宋庸将手指蜷縮回袖子,拳頭握緊。
他天生六指,最厭惡别人提起。
宋家上下,都知道他的逆鱗,無一人敢提。
琴音斷開的同時,張泰和随行的仆從更是嘻嘻哈哈,甚至指揮船撞上了宋庸的小舟。
宋庸身形一晃,在小舟中幾乎站不住,連那把名貴的琴也撞在船艙上,摔斷了琴弦。
“十二指,十二指!
“十二指~出來一見呐!”
“十二指羞于見人。”
張泰一撸袖子,踏上兩船相接之處,邊嬉笑說:“讓我來瞧瞧,這十二指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宋庸怒不可遏,抽出船上挂的佩劍。
習君子六藝還是有好處的,一柄長劍随身攜帶,旁人看了隻當他風雅。
實際的用處,是在遇見令他不順心之人時,可随時殺之!
宋庸正待掀簾而出,小舟猛地一震,宋庸聽得外面一陣驚叫。
“少爺!少爺掉下去了!”
張泰并未掉入河裡,而是挂在張家的船壁上,死死扒着船邊,眼神驚恐地看着河水。
看到張泰這慘樣,宋庸暢快地哈哈大笑。
沒人看清楚張泰是怎麼傷的。
有人說是看到一支箭射過來,不過那箭掉進了水裡,不見蹤迹。
此時,一艘小舟穿過人群。
舟上一個漢子對人群拱手:“給諸位才子道一句抱歉。武館在舉行比試,箭射錯了方向,墜入此處。”
外面有人說:“箭射得這樣偏,射箭之人必定不怎麼樣!”
漢子擺手:“那你可錯了,射箭之人是比試魁首。”
那人驚訝道:“這樣的箭術,竟是魁首?”
漢子也很詫異,那小相公十發九中,最後一箭錯得如此離譜,竟射往湖上來了。
問起射錯的緣由,那小相公說得更是離譜。
“忽聞船上有妙音,猶如後羿附體,有如神助,故而百發百中。”
漢子重複着那人的話:“那小相公說,琴音一斷,神仙離體,故而射偏。”
衆人聽到這等解釋,皆是愕然。
有人又問:“那你來此處是為何,箭矢入水,估摸是撈不到了。”
“不是為撈箭,而是為這個。”
漢子奉上一團紅綢花,對宋庸說:“魁首相公說,今日成績仰仗神助,不敢居功。若要嘉獎,該獎湖上妙音,今後寒窗苦讀,也該有此音長伴讀書人。”
忽有秀才摸着短須,吟道:“從此靜窗聞細韻,琴聲長伴讀書人。”
衆人一聽,皆若有所思。
誰不希望讀書時聽到琴音,也如文曲星下凡一般,有如神助呢。
何況此人說的不錯,妙音妙音,不觀其奏琴之人其貌,隻賞其音。
十指或是十二指,又有什麼關系?
紅綢花被那漢子一扔,飛去船艙,滾至宋庸面前。
先前聽得漢子說那射偏的箭,宋庸隻覺得射得好!
他宋庸時至今日,果然連老天也站在他這一邊。
宋庸心情大好,扯着身上的荷包玉佩。那射箭的人讨了他的歡心,該賞!
可他未摘完,便聽到了這樣一番話,收到了意料之外的一朵花。
他手上緊握不放的劍不由松開,他低身正要撿起那花,船外有更多的花砸了進來。
冬日鮮有麗色,這是那群酸儒秀才們表示贊賞的意思。
鮮花贈妙音。
船外張泰終于緩過勁來,臉色難看地大叫:“可他是十二指,十二指就是怪胎!”
沒有人理會他,更有人朝他投去一個冷飕飕的眼風,表示鄙夷。
與此同時,宋庸的小舟前,砸出一場花雨。
宋庸坐在船内,心情如此奇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