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時,陸青檐微微喘息着。
或許是因為劫後餘生而心驚,又或許是被昔日好友傷害而傷心。
陸青檐的眼眶泛着紅色:“我并非不是真心幫你,隻是忠言逆耳說了幾句,你聽着不如意便罷了,何至于如此待我?”
施茂林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雙手,整個人猶如在夢中一般,許久才想起剛才的事。
在此處見到陸青檐,原本是很欣喜的。
可是很快施茂林又想起來,母親如今氣得卧床不起,自己一無所有如喪家之犬被人追逐,全都是因為他們陸家人害了自己。
那位範大人隻說是陸家公子的吩咐,并沒有說是哪一位,那麼子揚有可能是,眼前的陸青檐更有可能是。
施茂林便對陸青檐有了幾分警惕。
可是陸青檐偏不長眼色,非要與他說話,不知怎麼就走到了水邊。
施茂林再也不想接近陸家人,與他無話可說。
可這時候,陸青檐忽然提起了姜昙:“施兄,好巧在這裡遇到你。有一個好消息與你分享,我與阿昙不日将要成婚了。”
說起話時,他輕輕地笑起來。面上是如沐春風般的得意,嘴角帶着明晃晃的挑釁。
和那日在範府中含笑問他“可知道昙花”,是一模一樣的神情。
——施兄你猜,為什麼昙花總是在夜半至黎明時開?
——因為承不了太多雨露,撐不到天明,就不行了。
原來在品味出他的惡意之後,這話竟如此淺顯易懂。
他不裝了?
他為什麼不裝了呢?
施茂林耳中有尖銳的轟鳴聲,因為聽不到外界的聲音,出奇地吵鬧且寂靜。
有聲音歎息着告訴他兩個字:姜昙。
是姜昙啊。
原來是姜昙。
那夜他趴在客房門上聽到的動靜,原來是姜昙與陸青檐纏綿時的親吻聲、喘息聲,竟是他們夜裡歡好的動靜。
此刻陸青檐衣冠楚楚地站在他面前。
然而褪去衣衫,他的脖頸、胸前及背後,是否有和範府那日一樣的抓痕和吻痕呢?
一定有!
施茂林痛苦地捂住了腦袋,陸青檐關切地走近:
“施兄,你怎麼了?”
陸青檐,陸青檐!
“陸青檐!”
施茂林雙目赤紅,将身邊的人推了下去。
.
“茂林,冷靜。”
姜昙出現在施茂林眼前,她的聲音很低,卻莫名令人心安。
從前他發脾氣時,她總是一句話就能讓他安靜下來,并且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像是墜入枯井時從上方抛下來的一根繩索。
施茂林視她為救命稻草:“阿昙,阿昙,我不想這樣的……”
他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雙手抱頭,一雙求助的眼睛看着姜昙。
與此同時,他自然也看到了被姜昙護在身後的陸青檐,幹衣之下蓋住的身軀瑟瑟發抖,眼尾微紅,看起來十分美麗而可憐。
這時,陸青檐忽然擡眼與他對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像是惡作劇得逞之後的得意。
陸青檐緩緩低頭,靠近阿昙的耳邊,無聲挑釁——
蠢貨。
他是故意的!這是他的又一個伎倆!
施茂林的呼吸急促起來,姜昙擋在陸青檐身前,眼神警惕地叫他冷靜。
“阿昙,他不是好人!離他遠一點!”
姜昙隻好對陸青檐說:“你先回去。”
陸青檐在她耳邊輕聲應道:“好。”
.
姜昙自認為,是一個殘忍之人。
待所有人離開,周圍隻剩下他們二人,水邊還有陸青檐留下的大片水痕。
從水中被救起來後,他隻不過在此處靜立了片刻,就淌了這麼多水。
天氣陰冷,若是換了她,肯定要大病一場的。
“阿昙,陸青檐不是好人,那些達官貴人都不是好人,你曾與我說過的,離他……”
姜昙打斷他:“你記得這麼清楚,那我們分開時說過什麼,你還記不記得?”
施茂林頓住了,他讷讷說:“是我錯了,我不應該與你分開。”
姜昙搖頭:“不是這句。”
她替他一字一句回憶:“将近三千兩的嫁妝,我讓你送到賭坊,剩下的錢他們應該不會追究。”
是這句才對。
姜昙問:“茂林,你有沒有照辦?”
沒有。
施茂林覺得區區一個賭坊而已,還是一個黑賭坊,官府斷不會容忍這種地方存在。
若是他做了武舉人,一隻腳踏進了官場。用錢籠絡幾個官員,請他們幫自己解決這件事不是問題,還能兼顧人情,一舉兩得。
可沒想到的是,他根本就做不了武舉人。
施茂林将自己從賭坊拿到的銀兩,全部送給據說有門路的前任武舉官範大人。
可是初時說的好好的,等到放榜那天,他來來回回找了幾十遍,才敢确認上面沒有他的名字。
他不服地去範府讨說法,家丁将他當作無賴打了出來。
于是他在門外等啊等,終于等到坐轎回家的範大人,又被打了一頓,從他口中得到了“陸公子”這個名字。
看到施茂林沉默的樣子,姜昙苦笑:“我就不該見你。”
施茂林連連哀求:“阿昙别走!你幫我想想辦法,我已吃了大教訓,我知錯了!以後一定會改好的!”
姜昙不為所動。
施茂林竟流下眼淚來:“阿昙,我們畢竟走過了這麼多年,我是真心喜歡你。我其實一點也離不開你,我也想過做普通人的。可我舍不得你跟我一起受苦……若不是你家遭了難,你原本配的是世家公子,而非我這樣一個山野莽夫。還有我娘,我知道她小心眼,若我不争氣些,在她面前總是沒有底氣。你嫁過來必定會受苦,到時我連替你說話也沒用……我沒動你的嫁妝,我原本想着還給你的,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它們竟不見了……”
施茂林滿面哀戚地跪下來。
姜昙忍不住落淚:“茂林,我也是真心喜歡過你的。”
施茂林眼神希冀,膝行過來。
下一刻姜昙後退,擦幹了眼淚:“但我現在也是真的不想與你一起,當初說好了分開,那就是要分開,不可更改。”
“不,我不信,三年的情誼,你怎麼忍心……”
“我忍心。”
姜昙淡淡地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遭遇的一切,我可能都知道。你說中舉的那天,我就奇怪,分明沒有到放榜的日子,你怎麼能知道自己提前中舉。後來我明白了,你要買通考官,可你知不知道,揚州府最是富碩,官員油水撈不盡,你的那些銀兩到他們眼前無異于蚊子肉,憑什麼賣官給你?”
施茂林怔住。
“還有你身邊那位紅柳姑娘,我在賭坊見過她。你又知不知道,賭坊打手其實對她言聽計從,私底下處置人時,她最喜歡将人剁碎喂魚。”
施茂林不可置信。
“短短一月,輸掉萬兩白銀。你是當局者迷,大可随意找賭坊外的人問一句就知道,這數字匪夷所思。偌大的賭坊,在揚州官府眼皮子底下風生水起,你猜猜背後又是哪位大人在撐腰?”
施茂林已說不出話來。
“留給你的幾千兩嫁妝,若你能交給賭坊,他們就會消停。因為如此巨大的數額,鬧到官府去,反而會惹上麻煩。隻要你稍微抵抗一下,賭坊會就此罷手。”
這是姜昙給陸青檐的最後一次機會。
但同時姜昙也深知施茂林的秉性,她知道他不會改,且一定會犯錯,最終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從分開的那天,姜昙就看出了他渾身不對勁的地方。
但是從頭到尾,她一次也沒有提醒過他。
她其實是一個殘忍之人。
“忘了我吧,以後别來找我。就算路上遇見,也千萬要裝作不認識。”
姜昙将袖中的書信拿出來,放在施茂林身前。
她當初有一樁婚事的,隻是後來遭遇巨變,與男方漸漸失了聯絡。施茂林知道這件事後,非要也寫一封婚書給她。
他本就不識得幾個字,握筆幾乎是要了他的命,為了寫好這幾個字,頗費了一通功夫。
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陸青檐在路的盡頭等她:“方才施兄說欠了銀子,欠了多少?我身邊沒有,但家中可以湊一湊。他見了我生氣,你代我交給他吧?”
陸青檐懇切地看着姜昙,片刻後聽到回複:
“不用管他。”
.
施茂林頭痛欲裂。
阿昙眼睜睜看着他接近懸崖,即将掉下去,她竟一個字都沒提醒他。
施茂林有些怨恨她。
才分開幾天,她就與陸青檐走到了一處,她一定早就想分開了吧?
嫌他煩,嫌他笨,所以才對他生死不問。
可施茂林又想,這一切是自己自作自受,和阿昙有什麼關系呢?
是他與紅柳滾到了一張床上,是他從在賭坊裡輸了那麼多銀兩,一次又一次停不下來。是他輕信旁人的話,才讓近萬兩銀子打水漂。
是他貪圖富貴,是他自以為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施茂林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自暴自棄地睡在乞丐窩裡。
乞丐回來一看,竟有人敢霸占老子的地盤,踢了他一腳,才發現這人身形高大,像是個練過拳腳的漢子。
乞丐不由有些害怕。
然而這家夥瘋瘋癫癫地笑着,哭着,被人踢了也不氣,反反複複不知道在說什麼。
乞丐凝神聽了會兒,發現都是什麼“悔恨”“錯了”“銀兩”的話,不禁有些同情他:
“錢沒了可以再賺,你好手好腳的不比我是個瘸子,哪裡不能做工?碼頭就有扛包袱的,一天六十文呐!攢上幾年找個媳婦兒,日子怎麼不算如意呢?”
施茂林如夢初醒。
對了,阿昙的嫁妝……阿昙的幾千兩嫁妝,他要還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