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上船時,陸青檐在船頭自命風流地看江景,汪汪的江水流速極快,他倒不怕掉下去。
又是喝茶又是吃糕,花的還是姜昙袋中的銀兩。
先前讓他衣食自理,他頗為大方地包了所有的花費,然後從沉甸甸的錢袋中抽出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要命,姜昙還想多活幾年。
萬一船上有見财起意的亡命之徒,他們也就不用去吳江了,提前幾十年同她娘和劉仲青團聚。
最後這錢袋就到了姜昙手裡,由她代為保管,不過陸青檐的一切花銷,暫時也都要由姜昙來付了。
聽見這個消息,他還挺樂意。
喝了茶再去吃糕,在江邊坐了一會兒,又瞧上了船上賣貨郎手裡的東西。
“姜昙。”陸青檐招手叫她過來,指着賣貨郎的挑擔:“我要玩那個。”
船上的小童将貨郎的兩個挑擔圍得水洩不通。
姜昙認命地擠進孩子堆裡,艱難地拿起五彩的泥人:“這個?”
陸青檐搖頭。
于是她又搶了一個小童抱在懷裡的不倒翁:“這個?”
還是搖頭。
小鳥,風筝,花燈籠……都不是。
姜昙惱了,陸青檐攤開手:“我全都要。”
小童們齊齊扭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收一收,現在這都是我的了。”
小童們抓着小玩意兒不放,陸青檐殘忍地一一掰開他們的手,一個一個收回來。
姜昙在這麼多小孩的眼神中坐立難安:“這麼多,你玩的了嗎?”
“玩不了,不是還有你嗎。”
陸青檐的語氣坦然,說着,他遞給她一個撥浪鼓,在她耳邊咚咚敲了兩聲。
“給你。”
姜昙默默離開他幾步,表明自己與他沒關系。
許是老天有眼,不多時,惡劣至極的陸青檐在船頭受了風,連聲說頭疼,回艙裡休息去了。
姜昙趁機把他買的那些玩意兒分給了船上的小童。
一直到吳江,陸青檐都沒有出來。
直到船停下來,姜昙去敲他的門,他才遲遲開門。
一張臉白的過分,姜昙看了他一會兒,去摸他的脈:“你哪裡不舒服?”
陸青檐将手臂高舉起來,笑笑地看着她,似乎很期待看她上蹦下跳的樣子。
姜昙頭一回無禮地翻了個白眼。
“姜昙——”
陸青檐拖着長長的調子,亦步亦趨地追着她,十分納罕:“這就是你們姜家的禮儀和教養?”
姜昙沒好氣地說:“我看你根本沒病,活潑得很。”
“誰說的,是你們吳江的風太大了,吹得我頭疼。不信你瞧瞧,脖子跟斷了一樣,這究竟是得了什麼病?”
陸青檐二話不說脫衣服,要她給自己仔細看一看。
他又沒有外傷,頭疼隻能是從内裡,這怎麼能看得出來?
下船後路過渡口的集市,姜昙随手拿起一個帷帽,蓋在陸青檐的腦袋上。
江風吹過來,白色的薄紗揚起。
陸青檐從中露出一張愠怒的臉:“什麼意思?我如此一張天顔,竟見不得人?”
姜昙說:“不是說被吹得頭疼,這個正好幫你擋風,而且太陽也大得很呢。”
陸青檐便乖乖把帷帽系好了。
兩人之間隔着一層影影綽綽的白紗,她看不清他神色如何,卻聽見他在笑:“姜昙,你是不是喜歡我?”
姜昙捂住耳朵,大步離開。
陸青檐不依不饒地跟着她,在她耳邊反反複複地問。
姜昙心中狠狠歎氣:她以前怎麼會覺得他是喜靜之人呢?
分明聒噪得很!
.
姜昙去祭拜劉仲青。
去之前她想了許久,都沒想到劉仲青喜歡什麼。不是記不起來,而是當初年少氣盛,還沒有學會體貼與照顧親人,所以從未注意到這些事。
陸青檐跟着她在集市路口站了半晌,終于忍不住沖進紙紮店,叫掌櫃把店裡所有的東西都包起來。
姜昙及時清醒,制止了他這種不過腦子的行為。
可也多虧了陸青檐,姜昙知道要給劉仲青送什麼了。她從鋪子裡挑了一些香燭、元寶及紙錢帶走。
吳江的逝者都喜歡,劉仲青應該也喜歡,這總不會出錯。
劉仲青實則沒什麼親人。
當初他死時,屍體無處安放,最終靈堂設于吳江縣衙,供友人祭奠。
因為早在上任後,劉仲青就已變賣私宅,他幾乎沒有任何宗族親友,連跟他最久的楊修文也不知道他的底細。
他隻有姜昙一個侄兒,可連姜昙也隻是聽過母親提過一句,來之前甚至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誰,是一位舅舅還是姨母。
他死後第三日,陸陸續續有客到訪。
可楊修文說,那些都是劉大人昔日的同窗和學生,更有些許多受過他恩惠之人,連楊修文也沒見過。
從這些哀泣着講述過往的人口中,姜昙拼湊出了劉仲青的過往。
俠肝義膽,黑白分明。
當初路人擡棺,如今無人問津。
經年累月的風刮日曬,墓碑上已有裂隙,墳頭到處是枯樹雜草,看起來很久無人打理。
于是拔幹淨墳上的雜草,将灰塵掃落,又将墓碑擦得幹幹淨淨。
隻是墳上一棵矮樹難除,姜昙和紫珠合力拔了很久,都沒能除掉。這時橫亘而來一雙手,一隻握緊矮樹一端。
“讓開。”
陸青檐把姜昙擠到一邊,紫珠也松開手,愣愣地看着陸青檐把樹拔起來。
陸青檐拍拍手,對姜昙揚眉:“我好不好?”
姜昙把原本想謝他的話咽下去,反常的是,陸青檐竟也沒追問。
從方才起他話就很少。
姜昙問:“你又頭疼了?”
白紗之下,陸青檐的呼吸聲紊亂,他緩了緩才低聲說:“是呀,吳江這地方約莫與我命裡犯沖,從上船開始我就難受,何況眼下是在荒蕪的郊外。聽說有些人生來陽氣弱,我該不會是撞鬼了吧?”
陸青檐湊近姜昙,語中帶笑:“不過要治好我也簡單,隻要姜姑娘請我吃一桌周記酒樓的珍馐美食就好。”
周記酒樓是吳江最大的酒樓,一桌席面要花好幾兩銀子。
他可真會挑。
姜昙下意識看了看周遭,邊走邊說着:“人說小兒容易驚厥,你難道年歲還小嗎?更何況你又沒做虧心事,子不語怪力亂神,你讀的聖賢書裡沒有這句嗎?”
陸青檐恍然點頭:“原來是這個意思,受教了。”
他還是更惦記周記酒樓:“那你什麼時候請我去?”
姜昙:“你怎麼知道這裡有周記酒樓,以前來過吳江?”
“方才聽人說的……别岔話題,去是不去?”
“……你不頭疼了吧?”
“先說好,花你自己的銀子。”
“……吳江渡口還有船,一日内就能到揚州,五日内可達京城。”
“好,你答應了。”
姜昙裝作沒聽見,快步離開。
.
陸家的公子哥每到一個新地方,就惦記着吃喝玩樂。
陸青檐一心要去周記酒樓,攔都攔不住。姜昙半途想跑,被他結結實實地捉住了袖子。
他在她耳邊磨了磨牙:“我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你可想好了。若是我吃了霸王餐被捉住,就報你的名号。若不幸被打一頓,我就去縣衙告你一狀,說你拐賣揚州世家子欺騙其感情後将之抛棄,還有你的親筆信為證……”
真是好手段。
姜昙佩服得五體投地。
陸青檐大搖大擺地進了大門,姜昙跟在身後磨磨蹭蹭,像個少爺身邊伺候的婢女。
婢女不願意進去,少爺還要扭頭拉扯其衣袖,将其半拖進去。
小二生平也是少見這情形,愣是對着張牙舞爪的兩人保持住了一張笑臉:“兩位客官,裡面請。”
正說着,外面一個臭烘烘的乞丐對着姜昙撞了過來。
姜昙躲閃不及,幸好陸青檐架着她的胳膊直接将她整個人提起來,換了個位置。
兩個門房連忙過來,拖着那乞丐生拉硬拽,小二賠笑說:“客官恕罪,這乞丐得了瘋病,經常亂跑亂撞,好在沒壞心。小的代他向二位賠罪。”
姜昙自然不計較。
然而她聽到陸青檐氣息不穩,似乎生氣了。
于是說沒事,讓小二帶着他們往樓上走。
小二苦笑着講起這乞丐:“過去也是有錢員外家的公子,可三年前運道不好,他家的海船叫浪給掀翻了,幾大船的寶石瑪瑙都沉下去,他爹也在那條船上,連性命都丢了。沒多久這生意越來越差,後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樓下那乞丐動靜鬧得極大,又吵又鬧連兩個門房幾乎都壓不住他,樓上樓下的都來探頭看他。
三年前?
吳江有名的富戶,姜昙還有點印象,她問:“他姓什麼?”
“姓張,單名一個泰字。”
小二記得很清楚,張泰某一年生日,張員外擺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他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哎,原本也是吳江的小善人,施粥修路都跟誰較勁一樣,我們這一帶都受過他的好處,也不忍驅趕他,隻是有時舍他一口剩飯。”
世事無常,姜昙聞言也不勝唏噓。
陸青檐還站在樓梯上,扭頭看掙紮着被帶走的乞丐。
姜昙叫他:“長公子。”
周記酒樓的菜肴上了一大桌。
姜昙邊看邊心疼銀子,決心走時要将未必完的飯菜打包,這便是陸青檐今晚的晚飯!
陸青檐甚為享受地吃着,還殷勤地要為她布菜添茶。
姜昙懶得搭理他。
紫珠是第二次來吳江,對窗外的街景更好奇。看着看着,她忽然指着人群中一個身影:“姑娘,快看!”
姜昙循聲看去,瞳孔一縮。
連話也來不及說,将門甩開,匆匆下去追人。
紫珠也要去追,陸青檐擋在她面前,面上無一絲方才的輕快笑意,看起來有些吓人。
“她在找誰?”
紫珠不敢不說:“是吳江的故人,叫……楊修文。”
姜昙有一陣整宿整宿睡不着覺,為此不斷更換安神湯的方子,有用時睡得天昏地暗,無用時滿眼血絲寫方子。
反複的折磨中,姜昙神思恍惚,忘記了吳江很多人和事。
但人群中匆匆閃過的背影,姜昙一輩子都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