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回去後,姜昙再沒見過陸青檐。
他們在一家客棧落腳,問過客棧的掌櫃,說是一早見他收拾了包袱出去,隻是不知去做什麼。
“走了也好。”
姜昙默默地想,可不知為何,她的心口竟有些發悶。
——我答應你。但我也有要求,你永遠不得離開我身邊。
——應了我,明日就成親。
那一日對于陸青檐的問題,姜昙并沒有給出答案。
這個問題太沉重,連同答案也是沉甸甸的,好與不好,就算仔細想清楚,姜昙也說不出口。
又或者,她根本想不清楚。
姜昙曾設想過陸青檐隻是外出辦事。
然而從卯時到申時,他一直沒有回來,她方才确定,他是真的走了。
吳江的船很快,若是他回揚州,現在恐怕已到了揚州陸府。若是他回京城,如今應該在驿站休息,明天的這個時候,他就能到達國公府。
走了也好。
如今陸青檐先行離去,率先回答了這個難題,她夜裡應該不至于再翻來覆去,終于能睡個好覺了。
.
姜昙獨自去了一趟衙門。
衙門裡燈是黑的,看來新上任的吳江知縣不似上一任勤奮,夜夜秉燭。又或許是住不慣潮濕的衙門,另外買了宅子開府。
姜昙沿着河堤慢慢地走着。
這一條河連着向東的江水,水面看似平靜,水下卻激流湧動。
若是碰上下雨天水浪翻打,河底的石頭都能被水流推着,一路翻滾到江中去。
姜昙當初就是這麼離開的。
幾顆石頭,幾捆稻草,做成一個人的形狀丢下去。
路過的人看見,以為有人投河自盡,立刻就報到官府去。
一條命便這麼沒了。
姜昙又拐道去了梅花巷子。
梅花巷子破敗不堪,比姜昙在時還荒蕪。巷子裡幾戶人家門前稀疏地挂着燈籠,看起來很是冷清。
姜昙走到最裡面她曾住過的地方,意外的是,新住戶精心打理了這間小院。
院牆仔細修繕過,甚至可能耗費很大的力氣重新建了一次,一磚一瓦都透露着精緻講究。
一點都看不出她曾經居住過的模樣。
吳江沒有地方屬于她,自己也該離開了。
寂靜聲中,一個聲音叫破她:“姜昙?你……你是姜昙?”
那人原本是開門潑水,看到姜昙後不可置信,走近打量她,探究的神情逐漸變得确定:“你是姜昙!你就是姜昙!”
姜昙來不及捂臉的袖子尴尬地放下來:“你認錯人了。”
她已認出這人是誰。
當初愛吃豆餅的鄰居盧文進現在竟還住在這裡,屬實讓她意外。
盧文進的神色又變得不确定起來。
門上有燈籠,隐約照得清人臉。借着燈光細看,又不像姜昙了。
他以前認識的姜昙是個男人,雖因吃不飽飯而身形瘦弱,但看起來卻比肥胖的自己更有力量。
往那一站,就能攔住脫缰的瘋馬。
眼前這位分明是個姑娘,和姜昙乍一看很像,可看的久了,初見的熟悉感蕩然無存。
“對不住,對不住。”
發覺認錯了人,盧文進比姜昙更局促,連聲說着對不住,一邊往門裡躲。
還是跟以前一樣。
姜昙心裡暗笑,面上卻得體:“公子留步,聽聞這裡有賣豆餅的老鋪子,家中兄長愛吃,托我來買一些。請問是你家嗎?”
盧文進衣衫陳舊,眉宇間透露着為生計奔波的憔悴,眼神隻在初見她時露出了一點光,随後便如一潭死水。
然而盧文進聞言,面色卻更加灰敗:“你是聽街頭那些老人說的吧?他們記性不好,隻記得以前的事。我爹腿斷後卧病不起,不久就仙逝了,我娘也随他去了。二老的手藝小子無力繼承,是故三年前開始,我家就不賣豆餅了。”
原本姜昙不清楚這幾年他發生了什麼,卻想着待會兒借賣豆餅,多塞給他一些銀子,也算盡綿薄之力。
不想勾起了他的傷心事。
“抱歉……”
不等她說完,盧文進關上了門。
姜昙心情失落離去,在她轉身之際,身後的門掀開一道縫隙。
盧文進探頭出來:“姑娘你姓什麼?”
“姜。”
盧文進眼睛微亮:“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姓姜的書生,他叫阿昙。”
姜昙微怔,搖頭。
盧文進臉上的神采肉眼可見地散去。
再次關門前他為姜昙指路:“梅花巷子出去,往左走有一家賣豆餅的鋪子。他們睡得晚,眼下或許還開着。”
姜昙點頭,卻并沒有找那家鋪子,而是沿着橋面返回。
橋下無人,橋上卻有人。
姜昙一瞬間心跳到了嗓子眼,卻說不出話來,腳下的步子越邁越快,在距他五步的地方停止。
“陸青檐,你怎麼又回來了?”
陸青檐手上握着弓箭,正在射河面上漂浮的燈籠,一張臉冷得厲害:“我還要問你,誰說我走了?”
松手,一箭重重射出。
可惜雷聲大雨點小,連河燈的邊角都沒有觸碰到。
陸青檐氣得将弓箭扔在橋邊:
“你方才去哪了?到處找你不見人!你莫非又見了誰,要和他一起走,連你的婢女也不要了?”
又在拈酸吃醋。
姜昙無奈将弓箭撿起來,對着河燈試了試,說:“我隻是去縣衙附近轉了轉……”
她并不打算提盧文進:“沒見什麼人。”
“嗖”地一箭,一盞河燈滅了。
姜昙将弓箭放回陸青檐手中:“我以為你走了。”
“想都别想!”
陸青檐美麗的面容露出惡狠狠的表情。随後又舉起了弓,一副虛心請教的模樣:“你剛才怎麼做到的?”
他前後變臉可真快。
姜昙忍不住笑出聲,陸青檐有些惱:“笑什麼?”
姜昙壓住唇角的笑意,往上走了一步,這個高度勉強夠得上陸青檐的視線。
“過來。”
陸青檐如言過去,被姜昙圈進了懷裡。
溫軟的懷抱向上泛着暖香,陸青檐一瞬間繃緊了身體,他緩緩轉過頭去,形成一個與姜昙相依偎的姿勢。
姜昙伸手把他的腦袋撥了回去:“看箭靶。”
原來她在教他射箭。
陸青檐雙手僵硬地被撥弄着。
姜昙手掌包不住他的,卻能很精準地控制好力度與方向,弓箭和他都很聽話。
手背被拍了拍:“放。”
“嗖”地一聲,像她方才一樣,又滅了一盞河燈。
心跳聲震天響,他藏也藏不住。
幸好姜昙沒有發現,而是回憶起了眼前的景象:“這地方很眼熟,我好像在那裡比過射箭。”
姜昙指的地方是一處酒肆,那裡曾經是一家武館。
“那你赢了嗎?”
“當然。就算十發九中,他們也都比不過我。”
她仿佛又回到三年前比箭的湖上武館,置身于一片喝彩聲中,唇角是壓不住的輕快笑意。
陸青檐吻了上去。
他的雙手被姜昙握着沒有掙開,親吻時閉上眼睛,似乎不管後果如何,都任憑處置。
與其說是逼吻,不如說是求吻。
姜昙實在對這一臉毫無防備的神色沒有辦法,推了推他:“你……”
陸青檐任由她推開,認真看了她一會兒,反手握住她的手:“跟我來。”
他牽着她快速下橋去。
沿着尚有光亮的巷子拐來拐去,姜昙隻能聽到兩人急促的呼吸聲和腳步聲,不知拐到了哪處連她也不知道的地方,終于停下來。
“上來。”
陸青檐翻身上了院牆,對她伸出手。
這一看就是一處荒廢了的宅子。
姜昙神色猶豫:“按大昭律法,私闖百姓家宅,處——”
陸青檐跳下來,不容多說将她放在肩上站起來,推上了高高的院牆。随後自己爬上去,再跳進了宅子裡。
“下來。”
陸青檐站在院牆裡敞開手。
姜昙眼神遊移,尋着能落腳的地方,下面是一條石子路,若不慎摔倒一定硌得渾身疼。
正這麼想着,陸青檐伸手捉着她的手,将她拽了下來。
兩人在地上滾了好幾滾。
姜昙頭上的簪子掉了一地,發髻也松松垮垮。
陸青檐看到她的慘樣,放聲大笑起來。
姜昙沒好氣地抓了一把地上的東西,丢在他的臉上。
她撐着地面想起來,陸青檐卻再次捉住她的手,姜昙失力摔在他身上。
陸青檐抱着她又滾了一次,兩人換了位置,姜昙以為他又要鬧,伸手推他,卻被輕輕地握住。
“姜昙,你看這是什麼?”
姜昙這才發現身上是柔軟的樹葉,随着她的動作發出簌簌的響聲,樹葉狀如小扇,原來是楓葉。
一地的楓葉。
頭頂的樹也是一棵巨大的楓樹。
姜昙驚得說不出話來。
吳江并不是沒有楓樹,但楓樹都在山上,縣中人家中以為楓樹影響氣運與風水,所以并不多見。
“你怎麼找到的?”
找了多久才能找到這麼一棵?一定花了很長時間。
陸青檐仰面倒在她身邊,答非所問:“我決定不回京了。”
聽懂他話中的意思,姜昙的心咚咚跳起來,她聽到自己問:“那陸家怎麼辦?”
陸青檐尋到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握在掌中:“陸家的人都厭惡我,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就算不回去,也不會有人來找我。”
聽不到她的動靜,陸青檐蓦然起身壓在她上方:“姜昙,我是你的了。”
他眼下又淌出淚來。
姜昙顫着手去擦,被他側首一口咬住,先是有些重,随後變得輕。
察覺到溫熱的濕意那一刻,姜昙受驚般抽回手,瞪大眼睛看着他。
這一次陸青檐傾身下來,沿着她的側臉親過來,姜昙沒有躲開。
他的神情虔誠得過分。
姜昙心軟了一角,一個念頭像生長的藤蔓短暫地探出來:
要不試試吧,萬一……可以呢。
态度軟化的那一刻,手掌也跟着送了,陸青檐感覺何其敏銳,瞬間就感覺到了。
他不敢反問,怕一問就讓她躲了回去,于是更加用力地親吻,用了十足的耐力厮磨她接納自己。
他放慢了性子,哄着她伸手攬住他的脖頸,哄着她張嘴,哄着她放松身體,由着他勾着腿挂在臂上。
她忽然聽到一陣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