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身着紅色官服的官員,一見陸青檐就拉他到書案前:“快來瞧瞧,一刻鐘前送來的。皇上今夜不知怎麼又起了翻書的興緻,寫了一行話,說是記不起在何處看過原句……”
官員們滿眼希冀地望着他。
陸青檐随意一看,便有了眉目。接過旁人遞來的筆,在紙上寫了下來。
圍觀的幾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竟沒想到……”
立刻将紙遞給闫尚書,後者掃了一眼,就喚太監來:“送過去。”
幾位官員對着陸青檐誇贊,闫慈也點頭:“青檐還讀過尋仙問道的古書?”
陸青檐恭敬答道:“義父病重那段時日,庸心急如焚。曾聽人說仙山有仙人,若心誠可求仙藥得治百病。病急亂投醫,就翻了許多。”
幾人連聲誇他有孝心,祝賀闫尚書有這樣一位好兒子。
闫慈露出欣慰的笑意。
陸青檐出宮時行至拐角,忽遇香風撲面,一個美人靜靜而立。
美人躬身一禮:“陸大人。”
陸青檐躬身回道:“貴妃娘娘。”
“才幾日不見,就這麼生分了?怎麼不像從前一樣喚我。”
賢妃款款幾步走到近前,虛虛地靠在陸青檐肩上。
陸青檐悠悠說:“娘娘膽子可真大,皇上這會兒還沒歇,你就不怕被他看到?聽說娘娘最近正得恩寵,若是皇上興起傳召,該如何是好?”
“怕什麼?”
賢妃挑起他肩上的一縷頭發,纏在指間打轉:“不是有你在?就算皇上要賜我死罪,你也跑不了。我們生不能同寝,卻可死同穴,多麼凄美的故事。”
陸青檐一扯嘴角,将頭發從她指間拽出來。
“怎麼——”
賢妃幽幽問:“你生氣了?還是急着回去見揚州帶回來的女人,寶貝一樣藏在府裡。她有什麼好,長的比我美嗎?”
陸青檐竟認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一寸一寸地看過去,看得賢妃渾身燥熱。
半晌,他說:“娘娘出來前可照過鏡子?”
賢妃氣得發狂。
然而下一刻,陸青檐笑說:“我的意思是,娘娘這般容貌,何須與一個鄉野出身的女人作比。美與不美,娘娘心裡沒數嗎?”
聽明白他話中意思,賢妃臉上怒意散去,漸漸泛紅。縱使寒風陣陣,身着薄紗也不覺冷,反而愈發滾燙。
宮燈丢在一邊。
賢妃看不清面前之人的臉,卻記得他的俊美令人心馳神往。
“青檐。”
她輕輕喚了一聲,仿佛又回到入宮之前,與閨中好友去佛寺求姻緣。遍山翠綠,山路盡頭站着青竹一般的少年。
賢妃倚靠在陸青檐的胸前,心中無比踏實。
陸青檐的手落在賢妃肩頭,輕聲問:“皇上近來如何?”
賢妃往他手邊緊挨着,抱怨說:“皇上近來同首輔吵得厲害,不常召我侍奉,連後宮也很少來。微服出宮了一趟,帶回來兩個老道,整日相談甚歡,旁人誰也不見。就連皇後那個老女人假模假樣去送羹湯,卻吃了個閉門羹……你不知道,你離開京城這麼多時日,我多想你。”
賢妃的手摸上陸青檐官服的腰帶。
“有人。”
陸青檐将她推開,使了個眼色。賢妃慌張離開,連燈也忘了帶走。
說不怕死是假話,跑得比兔子還快。
漸漸有腳步聲逼近,還真的有人。
“兄長?”
陸昇察覺到前方有人,擡頭就發現了陸青檐:“你也來了。”
皇上最愛讀一些稀奇古怪的典籍,有時記不住出處,就喚幾位臣子來想。原本是内閣分内之事,然而内閣也給不出答案,這事就變成了兩黨都可啃上一口的香饽饽。
陸青檐似笑非笑:“我不比昇弟有太子和太傅的寵信,随時可以入宮。隻是尚書傳召時,不管多晚,我總得來盡一盡孝心。”
這是說他們沒本事了,找了這麼久,都沒能解答皇上的疑惑。
可那問題他看過,分明是些口口相傳的野史,内容荒誕不堪。沒有哪個君子會讀那些,教人知道還會被看低。
也不知誰引皇上看的這些。
陸昇的眼神落在陸青檐的臉上,借着身邊宮人提的燈籠,看到陸青檐嘴角譏諷的笑意。
這笑容可真是讨厭。
前些日子在皇上跟前他為自己狡辯,背過身時,也是這樣的笑容。
陸青檐“哦”了一聲:“聽說湯公子昏迷不醒,傷勢有加重之勢,眼下可大好了?”
更讨厭了!
陸昇咬牙切齒,忽然看清陸青檐的面容,嘴角不由一扯:
“兄長的臉怎麼了?上面有五根指印,是才被尚書訓過話嗎?啊,不對。”
陸昇湊近細看:“這是女人的手……兄長是被哪個女子扇了巴掌嗎?”
陸青檐臉上的笑意消失,眉間染上陰郁之色。
“昇弟在揚州的事辦完了?祖母的病好了嗎?”
陸昇的笑意滞了一瞬。
陸母的病來得奇怪,雖說她本就有諸多不适,可是府裡有大夫日日調理,下人們時時看護,小病于身體無礙。
這一場病卻不同,自壽宴後開始忽然卧床,中間好了一陣,甚至能下地了。就在所有人以為她病愈時,陸母再次一病不起,時至今日仍在昏迷。
“昇弟,怎麼不說話?”
陸青檐的視線掃過陸昇身邊的宮人:“料想昇弟的差事辦得讓太子很滿意,連東宮的人也肯給你使喚。昇弟要繼續努力,切莫讓殿下失望。”
他知道湯慎是自己救走的。
陸昇心中隐有怒意,在陸青檐笑着經過身邊時,猛然捉住他的袖子:“兄長,不,庸弟!”
他這位“兄長”不是面嫩,而是根本就是小他一歲,今年最多不過十九歲。
每一次叫他兄長,都好像低他一頭。
陸昇知道他用了很多不幹淨的手段,救出湯慎時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卻留着一口氣,與活死人無異。
這都是眼前的陸青檐做的。
小他一歲,尚且年少,卻心狠手辣,行事悖逆。
原本以為到皇上面前揭發一切,能治他的罪,可結果與他們設想的背道而馳。
是陸青檐詭計多端,還是他們學的為官謀略不足?
陸昇很想撕破臉皮,問問他祖母的病是怎麼回事,可看到陸青檐那張笑面卻又冷靜下來,他不會承認的,反而會恥笑他的失态。
陸昇松開手:“這世上真的有仙人嗎?”
方才皇上來問的,正是尋仙問道的古籍。
尚書那邊遞上的回複他看過,根本不是皇上忘了的哪句話,而是古書上一則沒有求證過的長生術。
然而皇上卻很滿意。
陸青檐卻反問:“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若世上有鬼,冤魂早已來找惡人尋仇,可惡人依舊好好站在這裡。
“有沒有,昇弟心裡有數,何必多嘴問我?”陸青檐撣撣衣袖,悠然說:“何況有沒有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信與不信。昇弟以為呢?”
陸青檐微微一笑,提起燈籠,擦身離去。
陸昇握緊拳頭,卻渾身無力。
.
出宮門時,鄧顯在外面等着。
來時倉促騎了馬,鄧顯想着或許長公子急着回去,故而依舊牽馬等着。
候着的下人帶了比尋常人多一倍的燈籠,将路面照得十分明亮。
鄧顯自然也看到了陸青檐的臉色:“長公子,你……”
陸青檐一手捂臉,眼神不善地看過來,尚未捂嚴實的指縫裡露出一抹紅痕。
……總不能是抹了胭脂。
陸青檐臉色更沉:“看什麼!”
鄧顯和下人們連忙低頭,躬身退至一旁請主人上馬。
陸青檐掩面的手去拉缰繩,滾燙的臉上察覺一絲涼意,又憤憤捂了回去:“還不去換轎!”
方才宮中殿内燈火明亮,将桌上墨迹照得通透,遑論一張臉。
那幾人圍得那般近,一定也看得清清楚楚!
陸青檐這才明白,幾人誇贊他時,往他臉上飄的奇怪目光,簡直和鄧顯的眼神一模一樣。
換轎是鄧顯親自去辦的,不多時就送來一頂轎子。
陸青檐坐進去,感受到周圍昏暗下來,才将衣袖放下。
轎簾外遞進來一個盒子,陸青檐拿起來,裡面竟還有銅鏡:“什麼東西?”
鄧顯:“……”
陸青檐忽然聞到一股藥味:“……扔出去!”
鄧顯手忙腳亂地接住,轎子行了有一半的路,裡面又傳來一道悶悶的聲音:“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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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青檐本意去酒樓,說好要在那裡過夜賞景。
然而鄧顯猶豫地告訴他:“夫人已回去了。”
“那就回去。”
陸青檐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衣服,似乎有一股甜膩的香味。
他皺了皺眉,心道這件衣裳不能要了,回去還得沐浴更衣,真是麻煩!
時辰已晚,陸青檐于是直接去了浴房,出來時神清氣爽,然而臉上竟還紅着,甚至有些腫了。
姜昙手上的力道漸長,看來被縱得越發野蠻了!
幸而今日府裡沿路的燈籠比往常少了一半有餘,走在路上也無人看得清他的臉。
陸青檐于是往寝院去,書房也設在那處,他決定今晚冷一冷姜昙。
然而姜昙還沒睡。
廊下的婢女陪她說話:“夫人,現在感覺可好些了?”
姜昙說不出話來。
面前忽然投下一個黑影:“夫人怎麼了?”
婢女戰戰兢兢站起來,姜昙擡頭看了一眼陸青檐,胃裡又是一陣翻湧,猛然吐了出來。
陸青檐又驚又喜:“你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