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在帳子裡,聽外面來往的人說起,指揮使的三子失蹤了,似乎是從後山跑的。
這跟陸青檐受傷似乎有什麼關聯。
昨夜回來的時候,他沒有中毒。後來拔箭止血後,卻又診出了毒,還吐了污血。
姜昙腦袋裡一團亂麻。
劉武不在,鄧顯也不在,大帳周圍的護衛卻比昨天多了一倍不止。
陸青檐牙關緊閉,喂不進去飯,更喂不進去藥。婢女們急得團團轉,最後姜昙看不下去,捏着陸青檐的臉頰,讓他張嘴。
如此情況下,她們還要捏着羹勺,一勺一勺地喂。
姜昙一手将藥碗奪過來,全部倒了進去。
“哎……”婢女目瞪口呆。
姜昙将藥碗還給她,卻見婢女指着床上:“長公子……”
一日一夜後,陸青檐醒了過來。
他臉色蒼白,仍是一副進氣多、出氣少的樣子,像是地府爬上來的幽魂,隻有眼睛是亮的。
他的下巴上還有方才殘留的藥漬,有幾滴弄髒了中衣。
姜昙微諷:“你可真是命大。”
陸青檐無力說話,看了她片刻,胸口的傷應是疼得厲害,卻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去碰姜昙的手。
像昨夜那樣,一根一根纏上她的手指。
一股麻意順着手指傳到身上,姜昙略愣了愣,猛然甩開陸青檐的手。
“長公子!”
“又流血了!”
婢女們驚呼着,有人看陸青檐的傷口,有人去尋紗布和傷藥。
無意傷害了太醫們忙活一夜的病人,姜昙有些手足無措,一時竟不敢看床上的陸青檐。
在原地茫然地站了片刻,她蓦然轉身,準備去外面透透氣。
“長公子——”
身後的婢女們又不知怎麼了。
.
雪還在下。
附近隻有三三兩兩的侍衛來去,那些官員的大帳裡都亮着燈,這種天氣,誰也不願意出門。
身後的傘悄無聲息地撐了過來,姜昙回頭看,是一個臉生的護衛,不論她走到哪,護衛跟着到哪。
明處就他一個,暗處或許不止一個。
姜昙于是尋到一片山坡坐下來,這裡看不見人的影子,正好無人打擾。
蘇州少見雪,遑論這麼大的雪。
姜昙坐在那裡凍了許久,将自己發熱的頭腦也重新凍得冰涼,才起身往回走。
因為是在臘月,天黑得格外早。
姜昙有一下沒一下踢着腳邊的雪,忽然像是踢到了什麼,前方有黑乎乎的東西卧在雪地裡。
她下意識就回頭找那個護衛,奇怪的是,護衛卻不見了!
心中生出一絲慌亂,姜昙拔腿就跑,地上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卻跳了過來,仰面将她撲在地上。
狼犬,是那隻狼犬!
她想起陸府裡狼犬被牽走後回過頭的眼神,還有她在大帳裡看到外面它的眼神。
這隻狼犬記恨她!
意識閃過腦海的一瞬間,狼犬低頭咬上姜昙的脖子,她向後躲開,卻仍被狼犬咬住了手臂。
姜昙奮力和狼犬對抗,然而這隻狼犬每日以活物喂養,有時是一隻雞,有時是一隻鹿。
一個成年人的掙紮,對它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更何況姜昙手腕無力,根本抵抗不住。
她會死在這裡嗎?
姜昙渾身顫抖起來。
這時脖子一熱,濃厚的血腥氣打濕了她的衣襟,高大的狼犬倒在她身上。
頭頂上是陸青檐蒼白的面容,他推開狼犬的屍體,朝她伸出手:
“阿昙,起來。”
難怪護衛走了,這附近一定有陸青檐的人,還有他的狗在此守着。
半天不見她有反應,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扯起來。
姜昙勉強站起來。
看到一個穿着紅色狐裘的女人過來,她冷冷看着自己:“她發現了我們,陸庸,殺了她!”
宮裡的女人。
能伴駕冬狩的女人,不是公主就是後妃,可皇上最大的女兒才十三歲,這不是公主。
地上的狼犬還未死透,看到主人,嗚嗚哼叫着,十分委屈。
陸青檐抽出它脖頸上的長劍,面無表情又刺了一劍。
狼犬咽氣。
抽出劍時的血濺在地上,打濕了女人的狐裘,女人後退幾步,憤怒地說:“陸庸,你——”
陸青檐将劍收回腰間:“娘娘還是回去好好想想,該怎麼為皇上誕下一個皇子。陸庸有傷在身,不宜久站,先告退了。”
劫後餘生,姜昙手腳發軟。
陸青檐的呼吸一聲比一聲沉重,攬在她肩上的手漸漸脫落。他們兩人,也不知道是誰撐着誰走。
陸青檐開口:“為什麼不說話?”
“說什麼?”
“就沒有想問的?比如……我怎麼與後妃有聯系,我們兩人是否有奸情,方才又在籌謀什麼事情。”
姜昙想說“與我無關”。
可是最後她張口,問的卻是:“為什麼要殺烏雪?”
直到這隻狼犬死去,她才想起來它叫烏雪。
名字取得很好,可見是認真想過的。陸青檐應該很喜歡它,又是從小養到大的,府裡的下人尊它為犬大人,就連鄧顯也不敢随意招惹它。
一條在陸府裡,幾乎和陸青檐同等地位的狗,就這麼幹脆利落地被他殺了。
“你傻了嗎?”陸青檐說:“不殺它,你就死了。你若死了,我……”
他徹底壓在她的肩上。
已經到了營帳,門口的下人見他們一身血,連忙将陸青檐半拖半擡回來。
等到了大帳裡,掀開鬥篷一看,才發現内裡染上了大片鮮血。
姜昙的衣領上有厚重的血腥,卻不是她的。
而陸青檐胸口的血迹自内而外滲透出來,或許傷口又裂開了。
陸青檐唇上沒有血色,意識也模糊起來,卻還要抓住她:“……陪在我身邊,不許、不許離開半步。”
若他沒有受傷,這話說起來還是頗有威懾力的。
或許聽了還會讓人生氣,若是姜昙心情不好,更會跟他吵一架,下死手拽他的頭發。
然而他此時有氣無力,恍然讓姜昙生出了錯覺,以為他在求她,看起來甚至有點可笑。
姜昙低頭看着他抓的地方:“可我的手臂受傷了。”
陸青檐猶豫片刻,放開手。
他說:“快點回來。”
然而陸青檐并沒有看着她太久,孫太醫踏進大帳的前一刻,他就暈了過去。
孫太醫愁得揪斷了胡子:“哎呀!誰讓他下地的,這下可好了,又起了熱。冰天雪地的,這可難好了!”
姜昙原本不覺痛,她以為隻是被狼犬咬破了皮膚。然而掀開袖子,上面上面兩個血洞,正往外汩汩冒着血。
看到傷口的瞬間,她才後知後覺到刺骨的痛意。
陸青檐一病又是幾日。
幾日時間,足夠外面天翻地覆。
趙青林來看過陸青檐幾次,田永來過兩次,還有一些不認識的官員,而陸青檐義父闫慈一次都沒有來過。
陸國公此次沒有随行,然而消息總是瞞不住的,早就傳遍京城,可陸國公府一封信也沒有。
有人來說事時,來人眼神不信任地往她身上一掃,姜昙立時站起來要離開,最後總是被陸青檐拉着坐下來:“就在這裡。”
她被迫聽了許多事。
湯忖失蹤一事變得撲朔迷離,為保公平,湯恒帶領錦衣衛找到的證據統統不作數,轉由陳将軍帶領侍衛去後山探查。
侍衛們查到了有人離開後山的痕迹,還找到一匹被捅死的馬,卻始終找不到湯忖的蹤迹。
錦衣衛指揮使湯炳上疏,公然指責闫黨,其中更是說闫尚書“貪婪愚鄙”,條陳三大罪過:
其一受将帥之賄,邊防弛備;其二受諸王饋贈,幹預宗室事務;其三攬禦史之權,敗壞政紀。
請求皇上将其治罪。
後續如何姜昙沒有聽說,隻是回京的時候,錦衣衛指揮使已換了人做。
京城的雪停了。
陸青檐興緻來了,又帶姜昙去上次的酒樓,吃了一頓飯又回去。
姜昙推開窗戶,看到下面的街道旁有幾個小童,撅着屁股正在地上團雪球,叽叽喳喳地鬧成一團。
出京也是這條路,湯炳被貶官出京的路上拖家帶口,還帶着無知無覺如植物人一般的湯慎。
聽說湯炳一夜白頭。
而且錦衣衛多不得善終,湯家能不能走到地方還是未知數。
回去後,姜昙回了自己的寝院,因為陸青檐重傷,孫太醫特意囑咐兩人分房睡,他已在外院待了許多日了。
然而他卻讓人将公務都搬到房裡來,一直到天黑,看樣子并不打算走了。
婢女們收拾箱子,裡面的鐵鍊掉出來,陸青檐被吸引視線,看了過來。
冬狩回來以後,因為養傷,他忘了吩咐把鐵鍊鎖上,一直到現在。
姜昙忐忑地等着。
陸青檐忽然從書案後站起來,往她這邊走。姜昙聽着腳步聲逼近,又聽到鐵鍊被拿起的聲音,最終又被放下。
她方松了口氣,陸青檐從腰後抱了上來:
“我今日揮了兩刻鐘的劍。”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每天都會做些練劍等鍛煉身體,尤其在行事之前更甚。
蠟燭燃了一半,姜昙喘息着躺在床面上,陸青檐攏了被子過來。
想起白天的事,姜昙冷不丁開口:“湯忖是你殺的吧。”
陸青檐無聲與她對視,片刻後說:“是。”
姜昙的心髒砰砰跳起來,她又想起那個狐裘宮裝的後妃。
猶豫再三,思量再三,她鬼使神差問出那個問題:“你想做……皇帝?”
陸青檐這次看她更久了。
片刻後:“誰不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