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檐發現,姜昙開始變得很不一樣。
她分明和以前一樣,卻又和以前不一樣。
尤其是婢女們在的時候,她會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明明和自己在說着話,眼神卻往婢女們身上飄,警惕而敏感,仿佛下一刻婢女們會化身野獸,往她身上撕咬。
若此時有一個婢女稍微做出什麼動作,哪怕是打哈欠,她都能吓一跳,不停地找東西躲起來。
找不到東西,就反常地往他懷裡躲,像是一隻受驚的貓,連同手腳一起蜷縮起來。
鞋也不脫,将他的衣服踩得髒兮兮。
最重要的是,她搭在他腰上的手,還會抓住他的頭發。一旦試圖将她分開,她就用力地拽着他的頭發。
他甚至懷疑她是故意的。
然而此時将她的臉撥過來,就會發現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淚水安靜地流了許多,怎麼擦也擦不盡。
她在害怕。
除去這些時候,與姜昙說話時,她仍舊對他愛搭不理。
隻要他在身邊,她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但他稍微露出一點離開的趨勢,她便又緊緊跟過來。
有時為了不讓他離開,還會做出一些讨好的舉動,比如親吻。
這太不像姜昙了。
他就又去找了孫太醫。
“您想問的是……”孫太醫隐晦地說:“尊夫人是不是變傻了?”
陸青檐的眼風冷飕飕地飄過來:“我何時這麼說過?”
說完,他又想起自己艱難地從姜昙身邊離開的情形。
察覺他要出門的時候,她緊緊過來抱住他的腰,這種窒息的依賴感讓陸青檐很喜歡。
可是緊接着,她就把他當成了一棵樹,試圖往上攀。此時他輕輕推了一下,隻是很輕的一下,她就抓着他的頭發,越來越用力。
百忙之中,他終于想起了那個叫紫珠的貼身婢女。
姜昙看見紫珠後,症狀果然好了許多,隻是把依賴的對象從他變成了紫珠。他發現,隻要他和紫珠兩人任何一人在,她就是正常的。
陸青檐有些嫉妒——
在她的心裡,自己的地位竟和一個婢女差不多?
不過好在是貼身婢女、從小一起長大、十幾年的陪伴情誼、親如姐妹一般……
“長公子?長公子?”孫太醫叫了兩聲,陸青檐才回神。
孫太醫解釋說:“若吸入毒煙較輕者,隻是出現頭痛、喉痛等輕微症狀。可若吸入毒煙過多,會讓人神思恍惚,不僅記不住事,還會變傻……變得反常。”
看到陸青檐,孫太醫及時改口:“上次為夫人看過,據您之前所說,已到了氣息停滞的地步,所以……”
所以姜昙真的變傻了。
陸青檐皺眉:“什麼時候能治好?”
孫太醫搖頭:“民間有此症者,多的是中毒死去的人。就算僥幸活下來,也變成了癡呆,一生如此。”
也就是說,姜昙這樣已經算是僥幸,今後一輩子都是這樣。
想起那個仆婦,陸青檐咬牙,還是死的太容易了。
回府時,沒在寝院看到姜昙,陸青檐的心一下子揪緊,抓住一個婢女問:“姜昙去哪了?”
婢女說:“夫人在、在廚房。”
陸青檐趕去廚房。
走到門口,聽到裡面傳來對話聲:
“姑娘,這樣真的可行嗎?”
“你還信不過我?”
語氣如此沉穩鎮定,完全不像孫太醫口中的癡傻之人……姜昙是故意裝的!
陸青檐帶着怒意大步進去,卻見姜昙正往鍋裡倒着什麼東西,仔細一看,竟是藥材。
“你在做什麼?”
瞧見他來,姜昙十分肯定指着鍋裡:“藥膳。”
聽說在揚州陸家時,她就愛搗鼓藥膳吃食,如今估計是想起來了。
可……藥膳是這樣的嗎?
一旁的大廚子伸手阻止:“夫人呐!哪有做藥膳藥比膳還多的!”
陸青檐斜了廚子一眼,後者立時不敢說話了,任由姜昙霍霍他的廚具。
“對,我忘了。”
姜昙恍然大悟,面上看着十分正常,手指在幾味藥材之間猶豫片刻,随後閉眼抓了一把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倒進鍋裡攪了攪。
然後她開始發呆。
過了片刻,她将藥材全部倒進去,廚子不忍直視地撇過臉去。
“玩夠了,我們回去。”陸青檐朝她伸手。
姜昙卻飛速盛了一碗:“飯好了,誰先吃?”
廚房裡幾個下人躲得一個比一個遠。
姜昙找不到人,見陸青檐伸着手,便将碗放到了他的手中。
姜昙冷冷撇他一眼:“便宜你了。”
黑乎乎的一坨,醜得非常有特色,陸青檐一瞬間是想把碗丢出去的。
姜昙的記憶受損,連藥材和份量也記得模糊,如今做出來這麼一碗不知成分的東西,效用也是未知的。
廚子拼命朝他搖頭,示意不要吃。
那個叫紫珠的婢女捏着鼻子,竟然比所有人離得更遠。
思索間,姜昙就躍躍欲試,準備自己嘗一口。
陸青檐眼疾手快地把碗挪開:“我吃。”
他捏着羹勺,隻是湊近了一點,刺鼻的味道就直沖腦門。忍着惡心嘗了一口,陸青檐說不出話來。
他牽着姜昙的手往回走,背後有人地上巾帕,他扭頭吐了,又把碗丢至一邊。
此刻倒真希望姜昙是個傻子,能盡快把這件事忘了。
看不到紫珠,姜昙肉眼可見地偷偷摸摸起來,幾乎要趴着走。
陸青檐緊了緊手指,姜昙才發現他一樣,緊緊地靠了上來。
她很矛盾,面上帶着恐慌和十分嫌棄,但很實在地貼着陸青檐,恨不得長在他身上。
兩人走得十分艱難,一刻鐘的時間才挪到書房裡。
陸青檐積了一段時日的公務,坐到書案前準備處理。
此刻書房内無人,護衛們遠遠地守着,姜昙又放開了他。
陸青檐心中彌漫出一股細細的疼痛,針紮一樣,他牽住她的手:“我已經料理過那些下人,為你狠狠地出過氣了。”
姜昙推開他的手,坐在靠門的位置,看起來想出去,卻又不敢出去。
陸青檐覺得頭疼。
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蓦然驚醒時,發覺天色已昏暗下來,屋子裡黑漆漆的。
“人都死了嗎!”陸青檐将硯台丢出去:“誰許你們不點燈!”
硯台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砸到人了。
他忽然想起來姜昙還在這。
陸青檐急忙從書案後站起來,摸索着往前走:“阿昙,你有沒有事?”
姜昙沒有說話,但陸青檐聽得到她的呼吸。
劉武匆匆趕來。
與此同時,陸青檐腳下絆到一本書,摔在了地上。
“出去!”
不是下人們沒點燈,而是他看不見了。隻有瞎子,每走一步才覺得腳下虛浮,就算踩到一本書,也能讓他們摔得狼狽。
痛意自額頭彌漫開來。
陸青檐捂着腦袋,心中煩躁,很想殺人。
他記得書案抽屜裡有匕首,于是四處摸索着,忽然摸到了一雙溫熱的手。
姜昙說:“抽屜裡有書,有盒子,有刀,你要什麼?”
“我要你。”
陸青檐牢牢抓住她的手。
姜昙思索片刻:“你是瞎子?”
這話說得可真難聽,陸青檐回道:“你是傻子。”
姜昙冷笑了一聲。
她抽出一隻手,在桌上悉悉索索做些什麼,像是在寫字。
過了一會兒,得意地說:“陸青檐,你完了。你的公文都被我畫花了。”
……這是奏折。
陸青檐的臉色有一瞬黑了。
他看不見,不清楚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不過應該是真的,姜昙真的敢這麼做。
好不容易寫好的,又要重頭再來。
“你也完了!”
陸青檐松開她的手,大步準備離開書房,讓她一個人在這裡。
“等等!”
她恐慌無措地追上來:“别走,别走!趁你不在的時候,她們會把我扒皮抽筋!”
她的反應在意料之中。
手腳緊緊攀附着,同時胡亂親吻着他。
陸青檐很喜歡她主動的親近,這種死死不放的感情讓他感到頭皮發麻。
然而聽到她後半句話,陸青檐渾身的血沸騰之餘,還是不可抑制地感到心疼。
“是我的錯,我不該那麼對你,我錯了。”
往日敢設計他的姜昙,如今動辄害怕顫抖。在他不在的時候,那幾個該死的婢女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每思及此,他就恨得牙癢癢。
陸青檐不停地緻歉。
姜昙的吻落得逐漸遲疑,他享受這種感覺,壞意地推她,姜昙便更加用力地抱上來。
陸青檐跌跌撞撞地摸到書案,把姜昙放在上面。
此刻他想看她,迫切地想看她的表情。他見過那樣的眼神,珍視地纏着他,好像将自己的生死也綁在自己身上。
看起來死也不會放開他。
這時,門外忽然有動靜:“長公子?尚書傳召。”
姜昙聽到外人動靜,不管不顧地将手腳縮進他懷裡,瑟瑟發抖。
陸青檐蕩漾的心神散得幹幹淨淨:“知道了。”
他歎氣将抽屜的藥吞咽下去,等了片刻,眼前看得清東西,明亮的燈光下,是縮成一團的姜昙。
陸青檐摸摸她的臉:“我叫紫珠來陪你。”
姜昙死死捂住腦袋,手上磨得渾圓的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露出道道白痕。
“别抓了。”
陸青檐不厭其煩地把她的手指包起來,等紫珠到後,看了一眼姜昙,便将書房留給她。
晚上的姜昙,比白天更加警惕,她不敢走夜路,掙紮得比白天更加劇烈。
陸青檐離開前吩咐守門的護衛:“都離遠一點,不許讓夫人看見你們。”
護衛們便離得更遠。
紫珠将姜昙摟在懷裡:“姑娘,沒事了。”
姜昙淚珠還在往下掉,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