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睡得深沉。
陸青檐撥開她睡得淩亂的額發,溫然看了半晌,忽然蹙眉:“夫人這幾日臉色都這樣差?”
婢女小心說:“許是光線昏暗,夫人不喜歡房裡太亮,白日看着氣色都好的。”
陸青檐沉默片刻,伸手去拉床頭的密盒,掀開琉璃瓶來看,藥丸一顆不多,一顆不少。
是定量服用的,應當無事。
這時姜昙忽然翻了個身,伸手遮在臉上:“晃眼……”
這樣看,方才仿佛是錯覺。
陸青檐将密盒放回去,吹熄了一盞燈,姜昙安靜下來,似乎又睡過去了。
他又想起她的腿:“夫人腿傷如何了?”
婢女說:“看着快好了。”
那就好。
臨走時,陸青檐細細囑咐:“夜裡注意着動靜,隔一刻鐘看一眼,守夜的人尤其要盯緊,不能出差錯。”
“是。”
門外絮絮叨叨的交談聲傳來。
姜昙睜眼,難耐地呼吸。
每一次動作,雙膝都傳來難以言喻的痛意,她細細喘息着,用力砸着自己的腿骨。
她的腿快好了,但不能快點好。
隻有不能行動的時候,陸青檐才能放她出去。一旦她的腿有能行動的迹象,他那隐藏在暗處的懷疑就會滋生壯大起來。
想到這裡,她看了一眼門外婢女的動靜,确定她沒有注意到,再次重重砸了下去。
做完這一切,姜昙氣喘籲籲地躺在床上。
趁着這股痛意沒有過去,一手取出琉璃瓶,将裡面的丸藥倒入口中。
這一次,她吃了五顆。
明日再搓五顆泥丸放進去,最後的關頭了,不能讓陸青檐起疑。
第二日醒來,姜昙坐在床上,恍惚了好一陣子,才認出來這是哪裡。
又花了許多時候,她記起昨日要做的事,掀起袖子,上面寫着:自行上妝。
房裡時刻備着溫水。
姜昙的腿疼得厲害,從地上爬過去,到輪椅上坐着,到妝台前。
鏡中人臉色白得像鬼一樣,唇上沒有血色。
姜昙将唇脂塗得極厚,胭脂撲了三遍,才将臉上的憔悴之意遮擋住。
門外的婢女聽到動靜,敲了敲門。
姜昙将手上的朱砂痕迹擦幹淨,理了理鬓發:“進來。”
婢女推門而入,喜滋滋地說:“長公子前些時日命人裁了新衣,今日來給夫人試一試。”
姜昙看了她半晌,也沒認出她的名字。
不止她,連同她身後的一群婢女,她都記不起來。
姜昙笑着挑了半晌,最終說:“我要試花團錦簇的那一件。”
陸青檐忙得團團轉。
輾轉于國公府、尚書府,甚至是禮部侍郎府。
直到除夕夜才有空閑坐下來,和姜昙一起看窗外的煙花。
陸青檐看着外面的景象說:“若是你腿傷痊愈,我們可以去玩雪。”
可惜,昨日孫太醫來過一趟,看了姜昙腿上的傷口,發現先前診治有誤,腿傷竟又加重了。
這一次,恐怕要兩個月後才能好了。
姜昙看他一眼:“你嫌我嗎?”
陸青檐隻是笑:“怎麼會嫌你,我很喜歡你這樣。”
他也盼着她好,可若是一輩子這樣,反倒叫人有種歲月靜好的安心之感。
兩人擁着守歲,直到天明。
陸青檐親吻着姜昙的唇角,她也攬着他的肩,似有無限柔情等待傾付。
陸青檐心念一動,撈她坐在腿上,細細碾磨她的唇脂。
約莫他有些過分,姜昙忽然抓緊了他的頭發。
然而預料中的痛意并沒有傳來,姜昙隻是握緊他的發尾,輕輕晃了晃。
陸青檐心下忽然軟了一片,他從沒有此刻這麼幸福過。
渾身的神經繃緊,手上不自覺用力,察覺到姜昙抗拒地推他,陸青檐恍惚中不知何年何月。
他以為她還在惱她。
“别怕,其實我問過孫太醫,吃過一段時日的藥,也很小心,不會有孩子。”
然而姜昙不是在說這件事,她讓他聽外面的動靜:“天亮了,鄧顯在叫你。”
正月初一,他該去拜年,很多人都在等他。
陸青檐不舍地摸了摸姜昙的臉:“等我回來。”
姜昙點頭:“好,我在酒樓等你,等你回來過生辰。”
她的舉動,百忙之中他有所耳聞。
轉了東市轉西市,轉了南街轉北街,買了一大堆東西,下人們都查過沒什麼異常,隻是他不知道。
為了保留她的驚喜。
從尚書府出來,陸青檐有一堆事要忙,有許多人要見。
然而他忽然想起柳雲書來,找來鄧顯問:“他什麼時候離京?”
鄧顯說:“明日一早就走。”
他才覺得安心了些。
“進宮。”
.
姜昙來到酒樓。
掌櫃等候已久,前幾日這位夫人也是這麼來的,如何伺候,他早已駕輕就熟。
掌櫃看了一眼亂糟糟的室内,放着一堆東西,大約要親手做什麼東西給長公子。
他樂得做這樣的事。
掌櫃說:“門外隻留一個機靈的小子,若有命令,想吃什麼玩什麼,夫人随時傳喚。”
姜昙點頭:“你去吧,不要叫他偷看,我自己一個人能行。”
門被關上。
姜昙再也忍不住,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癱坐在輪椅上。她等着胃裡那股惡心的嘔意過去,撐着椅子慢慢站起來。
先前腿傷得太重,不留一絲餘地,如今恢複行走也很艱難。
姜昙計算着時辰,數過一個又忘了另一個,沒辦法,隻能掰着指頭,想稚子一樣算數。
還有四個時辰。
宮宴散去之前,陸青檐不能離開,她還有四個時辰。
雖不知道陸青檐為什麼偏愛這裡,可是她提起時,他顯然放下了戒心。
并且她先前故意在街市徘徊,一定讓暗中的人習慣了。
故而這四個時辰是最松懈的。
紫珠在外面等着她,她要出去與她彙合,再想辦法出城,找到那條船,隻有四個時辰。
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姜昙松開支撐,忍着疼痛在地上行走,腦子裡暈暈乎乎,口舌也發麻,腳下虛浮如踩在雲上。
姜昙重重摔下去,卻不敢發出聲音,待那小厮敲門,她揚聲說:“沒事。”
接着重複先前的動作。
.
酒過三巡,皇帝離開。
陸青檐也跟着離開,半道卻被請到了官家女眷的席面上。
他先前并不知道是為什麼,畢竟皇後常年不露面。等到了地方,他才發現,不是皇後請他,而是侍郎家的小姐請他。
韋芳舒身邊還有幾個官家小姐,饒有興緻地打量着他,眼神在他的臉上輾轉。
一個身穿杏色襖衣的姑娘笑嘻嘻的:“陸大人新年好。”
陸青檐不耐煩跟這群無所事事的小姐們玩。
隻對韋芳舒道:“韋小姐新年好,庸還有事,先行一步。”
“哎——這就走了?”杏衣姑娘說:“聽說你投壺投得極好,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還未說出來,你就不戰而退了。芳舒,這人也沒你說的千般好嘛!”
陸青檐步子止住。
宮宴上為了各種玩意兒都有,現成的東西擺在那,陸青檐投壺,一連投了十個都中。
杏衣女子還是不服:“投壺又不能代表什麼。”
陸青檐看了看韋芳舒,重點在她,她被杏衣女子說動,仍不滿意。
“那你想怎樣?”
杏衣女子指着遠處屋檐上的雪團:“除非你能射中那個。”
陸青檐應下:“好。”
拉弓射出一箭,他根本不看方向,許久後宮人取箭回來,箭上卻沒有雪。
杏衣女子不屑地笑,陸青檐卻從箭上取下一朵梅花來:“庸箭術不精,隻能射下枝頭一朵梅花。今日韋小姐頭上素淨,送給小姐裝飾。”
韋芳舒紅了臉,款款一禮:“多謝陸大人。”
如此逗留許久,終于結束了。
陸青檐送人回侍郎府。
韋芳舒下了馬車,心道他那日雖然失禮,今日在手帕交面前給足了她面子。
她倒是可以給他一個機會:“陸大人,時間還早,不知可有空,我們去湖上一叙。”
陸青檐說不必。
韋芳舒心中不悅,面前卻遞過來一個錦盒,盒中是一支紋飾别緻的發簪。
“梅花單薄,此簪送給小姐。”
韋芳舒咬唇,忽然擡眼:“陸大人,我願意嫁給你。我知道你家裡有一個侍妾,我不介意。隻是陸大人要顧及我爹的顔面,成親之前,她不能出現在府裡。”
哪怕藏在外面。
做主母,總是要大度的,何況隻是一個侍妾罷了,韋芳舒自認沒有那麼小氣。
她看着陸青檐:“陸大人是聰明人,好好考慮。”
娶了她,就是官途上的助力,而留下那個女人,什麼都沒有。
陸青檐想也不想,笑着滿口答應:“都聽你的。”
韋芳舒一喜,正要說什麼。遠處忽然炸開一朵煙花,她知道那是什麼,是信号。
不過少有人敢在京城放,何況是在正月初一這樣的日子。
一個護衛很快出現:“長公子,夫人不見了!”
陸青檐面上笑意不見,策馬疾馳離去。
“陸大人——”
韋芳舒失禮地大喊着,也沒能叫回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