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哄嬌嬌,你先别管了啊。”明事理的女人趕緊推了推楓仰常。
眼神示意他,他還有一個女兒在場呢。
“曉曉來了。”楓仰常這才反應過來,臉上流露出幾分歉意,“抱歉啊曉曉,你妹妹比較粘爸爸,一走開就哭個不停,來快坐,别傻站着了,爸爸特意點了你最愛吃的刺身,坐吧坐吧,都好久不見了。”
楓曉強迫自己微笑。這幾年楓仰常升了職,從原來的市級爬到了現在的省級,工作上已經夠忙,楓曉不想因為自己再給爸爸添麻煩。
她把禮物送了出去,“爸爸,這是給您買的禮物,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事業順利。我不知道還有人在,所以就隻買了一份,沒有給阿姨和小妹妹買。”
女人一邊抱着孩子一邊充滿歉意地解釋道:“曉曉,你不用這麼客氣啊,本來我是打算帶嬌嬌在家的,但嬌嬌看她爸一離開就開始鬧,實在沒辦法了我才帶她一塊過來,不會給你添麻煩吧,你不用管我們哦,你跟你爸好好聊聊天,這麼多年他很想你的。”
楓嬌,掌中嬌。
她閃爍着圓溜溜的大眼,一邊好奇地打探坐在她斜對面的女孩,一邊腼腆地鑽進女人懷裡撒嬌。
又可愛又漂亮,一看就是在愛裡長大的孩子。
撒嬌是擁有愛的産物,哭是因為知道自己被愛。
真好。
可是楓曉心裡很不是滋味。
小的時候她一直被李珍和楓仰常當做男孩子養,因為男孩子打理和照顧起來更節省時間。
她的童年沒有長長的柔軟的黑發,沒有漂亮的優雅的裙子。
凡是遇到什麼問題都會自己想辦法解決,受了委屈也爛在肚子裡不敢說。
甚至不敢在李珍和楓仰常面前留一滴眼淚,因為她知道父母都很忙,沒有人有時間安撫她的情緒,隻能自己慢慢消化慢慢開導。
為什麼等她長大了她的爸爸就開始有時間把另一個女兒當做小公主那樣寵愛了,是因為等她長大了他就不忙了嗎,是因為她長大了工作就不重要了嗎,她長大了大人就不用賺錢了嗎?
楓曉假裝高興地“嗯”了一句,然後假裝鞋帶開了彎腰去系鞋帶。
趁着系鞋帶的時間悄悄把眼淚和鼻涕擦趕緊,甚至都顧不上這條沒穿幾回的裙子,隻好先收拾自己的殘局。
楓仰常說:“在學校過得還開心嗎?”
楓曉點頭,“挺好的。”
“我跟你們校長有點交集,教育局的局長呢跟我關系也蠻好,一起吃過幾頓飯打過幾次球,我之前呢跟你們校長也打過招呼,政教處那個李叔叔你認識吧,我也打過招呼的,你要是在學校有什麼......”
“爸爸。”楓曉眨了眨酸澀的眼,打斷他:“我在學校都挺好的,您别為我操心這麼多了,真的,我每天就是正常上下學,然後認真聽課,同學對我也很好,不需要刻意為我做什麼,我就是......”
就是有點懷念以前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楓仰常以為她遇到了什麼事,說:“就是什麼?大膽說,遇到委屈了爸爸給你做主,别怕。”
“我就是有時候作業太多了,要寫到很晚,白天早上還要早起上早自習,實在太困了。”她說着說着就笑了出來,自己都忍不住為這個借口感到好笑。
在大人看來這隻不過是小孩逃避寫作業的正常反應,沒往深處想。
楓仰常思考了幾秒,道:“沒事,這個作業的時候回頭我跟你們校長說兩句,讓你們學校老師少布置點作業,才高一也不需要這麼大的壓力,很多人到了高三才開始努力,你才高一,最主要是好好吃飯,正是長個子的時候,吃飯一定要好好吃,該花花對吧,爸爸每個月給你打兩千塊到卡裡,你媽要是給錢給少了不夠用你就再問爸爸要。”
“哇——”剛剛還好好的楓嬌突然又大哭起來,女人求助地望向楓仰常,楓仰常趕緊起身把楓嬌抱在懷裡,這副慈愛溫柔的模樣楓曉從未見過。
楓嬌被楓仰常抱起後立馬就止住了哭聲。小孩對大人的愛意是很敏感的,她總能精确地感受到自己的爸媽把愛給了誰。
楓曉站起身,“抱歉,我去趟廁所。”
“好,剛好等你回來吃刺身,爸爸記得你最愛吃了,特意把這裡的刺身全都點了一份。”
楓曉:“好。”
楓仰常以為楓曉喜歡吃刺身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她生日那次刺身吃得最多。
但那次是因為楓仰常和李珍一言不合又開始吵架,整個氛圍彌漫着濃厚的硝煙氣息,楓曉不敢說話,隻好一直吃擺在她面前的那兩盤刺身。
沒想到他還記得,可是他記的卻不是正确的。
楓曉來到洗手池前,用手裝水洗了把臉,冷水沖散了腦袋裡的熱氣,看清鏡子裡的人後,這才覺得輕松不少。
嘴角微微下拉着,整個人看起來差了點精氣神。
眼睛有點紅,但可以說是做完沒睡好導緻的,不過鼻尖的紅就不好解釋,好在沒人詢問她緣由,這樣才不顯得她有多狼狽。
今天是個好天氣,沒多大太陽,溫度适宜,在夏天很難得有這樣的适合出門的機會。
她深深呼了口氣,剛打算回去,沒想到剛下樓的那一瞬間,餘光瞥見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陳漾?
他也在這裡吃飯?
“阿漾,你要記得媽媽最愛你了,媽媽的全部希望都壓在你身上,你要争口氣,以後進了你爸的公司才好拿到股份,千萬别便宜了外面那個狐狸精跟她小狐狸精,那都是來搶咱們家家産的你知道嗎,媽媽最喜歡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考班上第一名,隻有考到第一名才能讓你爸對你刮目相看,把那兩個人趕出去我們陳家的大門。”
楓曉疑惑地望向他那個方向。
他靠在椅背上聳拉着腦袋,桌下空間其實不小,但對他來說不夠,兩條長腿因自然敞開。
穿了件黑色的寬松衛衣,戴着一定鴨舌帽,上面隻有一個logo,低着腦袋,對面前那個女人的話令他無比疲憊。
“媽,今天是我生日。”終于,他不耐煩地打斷了對面女人的喋喋不休。
女人面色一怔,這才後知後覺,“對對對,今天生日,不聊那兩個晦氣的人,蛋糕呢,切蛋糕,媽媽特意給你定制的。以前你生日的時候媽媽都會讓人給你準備一個生日蛋糕,你看你那死沒良心的爸什麼時候對你上過心,自己親生兒子過生日打發幾個子兒都完事了,每回都這樣,整天也不回家吃飯,肯定是讓外面的狐狸精勾去了,我還不知道他,外面的野花哪有家裡的香啊,阿漾啊你千萬不要學你爸,從生下你開始你爸就沒照顧過你一天,當初要不是你外公生意場上急救,哪還有今天的他啊。算了算了不說他,今天我寶貝兒子生日,說這種晦氣之人做什麼,不聊他,這種人将來死了都不用多看一眼。”
兜兜轉轉都回到了男人身上,女人一邊說着不聊男人,一邊話題裡卻全是關于男人。
陳漾腦袋後仰,深吸了口氣,最後終于像下定決心了一般坐直身體,用力地撮了把臉,機械地拿起勺子戳了一勺奶油塞到嘴裡。
“阿漾啊,媽媽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最近在學校怎麼樣啊?有沒有考試,考得怎麼樣?聽說那狐狸精的兒子今年還上了你們學校那個最好的班,你怎麼沒上啊?媽媽記得你以前成績很好的,這兩年怎麼回事,是不是你爸又苛責你了?媽媽跟你說越是對你不好你越是好努力知道嗎,做出點成績給他看,讓他知道外面的野種根本比不上家裡萬分之一——”
“媽,我去上個廁所。”終于,陳漾索性站起身,毫不留情地截斷了女人的話。
她離得遠,聽不見雙方說了什麼,但能看出雙方的交談并不愉快。
看到陳漾蓦地站起身,楓曉心中警鈴頓響,剛想離開,結果還沒來得及轉身,陳漾就已經轉身往這邊走了過來,徑直抓到了一邊“偷聽”的小賊。
家庭這兩個字猶如一個看不見的圈,把裡面的人聚集在一起,又将這個圈以外的人隔開。
獨立的個人開始來往時,家庭就成了隐形的不可侵犯的存在。
就算是處了三四年的好朋友,楓曉也從未跟人說過自己的家境,可沒想到這次自己誤打誤撞竟然聽到了有關陳漾的秘密。
對于不在同一個圈的人來說身後的家是一件相對私密的事情,起碼對楓曉來說,如果有人知道了她家裡的情況,哪怕隻是回家吃個飯,那也是對私人領土的一種侵占。
關系好一點則代表對對方的認可,表明她開始接納對方進入自己的生活,所以對于不小心聽見陳漾跟他媽媽談話這一事,顯然楓曉十分局促,掉頭走開顯得太過心虛,好像他倆之間的對話是多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上前關心又過于虛僞,似乎在施舍自己的同情,不知不覺中把對方的地位放在了地位,但其實對方不一定需要這份“可憐”。
思考再三,她決定假裝沒聽見,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那樣,陳漾單手插兜,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走過,像是事先約定好,兩人保持着無形的默契,誰也沒說話。
回到位子上,菜已經上了滿滿一桌,旁邊有一個三層蛋糕。按照楓曉對他的了解,楓仰常對甜點沒多少研究,中年男人都不太愛吃甜的,更不可能有心到給自己點個生日蛋糕,所以這蛋糕應該是旁邊的女人特意點的。
樣式并不複雜,很符合楓仰常的風格,簡約又不乏用心,可以看出女人是個顧家的人。
大概是考慮到楓曉的心理感受,蛋糕上隻寫了生日快樂這簡單的四個字,既起到了祝福的作用,也沒有多添其他不必要的信息,讓楓曉尴尬。
這跟李珍不太一樣。李珍是個事業心很強的女人,對家的概念些微稀薄,常常與楓仰常在家的觀念上産生分歧。
或許楓仰常正是想要這種溫柔如水的女人照顧整個家庭,可是,可是楓曉還是難過得要死。
女人很好,好到讓她不敢在内心責怪她和楓仰常,她的所有情緒在她面前都顯得如此無理取鬧和不知滿足。
看到楓曉回來了,楓仰常把楓嬌讓給女人抱着,然後邊招呼楓曉邊坐到對面。
“曉曉,爸爸好久沒跟你吃過飯了,今天爸爸很高興,有什麼喜歡吃的再跟爸爸說,有什麼東西要買的爸爸待會給你買,下午沒什麼事情,咱們還可以去街上逛逛,你看有沒有想買的衣服鞋子,對了你不是喜歡拍照麼,還在拍嗎?”
楓仰常一直給楓曉碗裡夾菜,像是要把過去的愧疚或是今天兩個對楓曉而言就是不速之客的愧疚要一次性彌補,很快碗裡就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
楓曉說:“您不用給我夾菜,我自己能行。我參加了學校的新聞部,分在攝影組,一周有三天可以跟學長搭檔去拍照。”
“曉曉真厲害,不僅成績好,能考上行知的實驗班,還參加了新聞部呢,學習和愛好兩不誤,挺好的。”女人溫聲道。
楓曉抿了抿唇,不是她不願意給女人面子,實在是心裡頭還很亂。
她暫且沒辦法在女人面前表現得一臉風輕雲淡,輕松自帶的樣子,她吃了隻甜蝦,輕輕說:“謝謝阿姨。”
歸根結底,還是心底有些介意,有隔閡。
“喜歡攝影是個好事兒,有一個愛好對吧,目标明确,你要是喜歡到時候考那個中傳,我底下有也有中傳畢業的,那個到時候要是想走藝考這條路也行,安排人給你輔導一下這個沒問題的,很簡單。”
“嗯。”
楓仰常一直想盡辦法跟她說話,官場味十足,多次想幫楓曉打通關系想讓她在學校多被照顧一些,但楓曉卻對此很是抵觸,她去學校是上課學習的,又不是去考察民情的,需要被照顧什麼?
她不想因此被同學議論說是檢察長的女兒,靠着鐵一般的關系做什麼都引人矚目,把自己的努力被一句話輕描淡寫地蓋過去。
楓嬌很不好帶,很愛哭鼻子,楓仰常說兩三句就得停下來去哄她,大人對這種小孩之間的這種暗暗較勁早已麻木或是根本察覺不出來,但楓曉明白,三四歲的小孩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危機意識讓她樂此不疲地通過哭泣這樣的方式博取關愛,說得再明白點就是恃寵而驕,并且屢試不爽。
一頓飯下來,楓曉都沒說幾句話,女人見機行事,抱着楓嬌提前離開,把最後一點私人空間留給了父女二人。
楓仰常揉了揉眉心,看得出來楓嬌讓他倍感頭疼,但那是甘之如饴的頭疼,并沒有一絲不耐煩,也沒有用工作或“爸爸很忙”這樣的理由搪塞她。
他歎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幾分愧色,“曉曉,你妹妹她被我跟你阿姨寵壞了,有點調皮,你不要往心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