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最難揣摩的,周家一朝落難,不光從前那些交好的各路朋友賓客不再登門拜訪,連房檐下的各房也紛紛心懷鬼胎,關起門來為自己打算起來。
但算來算去,這都是周家人自己的事。
杳月恪守新嫁娘的本分,從不對此評頭論足,也并未表現出任何态度來,隻是每日定時定點去周大奶奶房中伺候。怎奈何大房如今群龍無首,早已成了旁人眼中的一塊肥肉。
是日傍晚,法嶺下了一天的雨,家裡各處院子内都有積水。周大奶奶體恤杳月,特意囑咐她今日不必伺候。
偷得浮生半日閑,這連軸轉了許久,杳月也很珍惜這難得屬于自己的一天。
窗外是簌簌雨聲,杳月現在住的院子上一任主人便是周蘊文。
院子裡除卻不少翠竹竟然還有一株芭蕉,雖不如南方肥大飽滿,但在這雨水洗刷之下也顯得蒼翠欲滴。
杳月聽别人說過,周蘊文幼時開蒙在書中讀得“芭蕉”二字便嚷嚷着要看。然而東北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哪裡有這南方的玩意。衆人隻當笑談。
還是後來周蘊文考上官費生替周大老爺長了好大的臉,他這才得了父親準許,托了許多人才尋了一顆過來。
移栽那日周家衆人都來看,七嘴八舌地讨論這嬌貴玩意兒肯定撐不過一個冬天。
據小厮口述,那日,在家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少爺笑得志得意滿,“既然來了我的院裡,我自然有法子留住它。”
此話一出,大家紛紛誇獎周蘊文有主意。畢竟他不打一聲招呼就考上官費生在前,彼時正是周家後輩裡的标杆。但背地裡相信者也是寥寥。
卻不想周蘊文對這株芭蕉果然上心,天剛一冷就指揮着人移到盆裡,待來年春天到了,那芭蕉還是隻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杆,可他仍不氣餒,澆水施肥親曆親為。
果然春風幾度,這株異鄉客就這樣在他院裡紮了根。
如此一樁人人都覺得不可能的事,又叫周蘊文給辦成了。
杳月還記得自己初聽這故事時,肚子裡的醋壇子都打翻了,不服氣地在心裡想:憑什麼他的人生這麼爽快?
憑什麼他想做什麼都做成了?
她站着窗前望着那株略顯清瘦卻生機盎然的芭蕉,眼前竟有浮現起那夜周蘊文的臉。昏暗燭火搖晃,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時她沒辦法不産生誤會。
但真相是……他看向她的時候,其實已經規劃好逃跑路線了對嗎?
他明明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小人,偏偏心想事成,事事如意。
杳月握緊了拳頭,氣呼呼地一把關上窗戶,“盈鳳,幫我把那些擺出來。”
她最近偷偷開始學識字了。
隻是沒有理由也不大好意思,甚至連“紙筆”二字都羞于開口,于是隻好代稱“那些”,背起人來偷偷用功。
她宛如老僧入定般坐在窗前,一轉眼天色已晚。
盈鳳心疼她用功,也曉得她背後不肯言說的酸楚,隻是拿起銀剪子幫她剪剪燈芯,希望少奶奶看起書來不要那麼費力。
一主一仆各司其職,氣氛正恬靜着。
卻不想房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盈鳳以為是今夜有雨,風大雨急才将門吹開,正走出來要關,卻冷不丁地發現門口正站着一個黑影,當即“啊”地尖叫一聲摔倒在地。
那被吓到的聲音太過尖利,杳月也被吓了一大跳,随便從博古架上撿起一隻橄榄花瓶握在手裡,就從屏風後的内室裡緩步挪了出來。
而那黑衣人趕緊扯下頭上雨帽,“盈鳳,是我呀!”
盈鳳這才吐出一口氣來,“四……四小姐?”
原來來人竟是周四小姐周蘊屏,她是周蘊文的胞妹。
杳月同她并不熟悉,隻記得平日裡撞面時她那對上又移開、不鹹不淡的神情。
杳月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周四自小跟她三哥極為親厚。她三哥不喜歡的,就是她不喜歡的。
她三哥看不上的,她自然也看不上。
然而此刻周蘊屏卻顧不上這些了,她走進杳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央求起來,“嫂嫂不好了,三房和四房不知何時勾結在一起,如今派人架着母親到祠堂去,嚷嚷着要分家呢!我一個人人微言輕,嫂嫂快跟我去吧!”
杳月剛才被吓了一跳,出來時都忘了自己右手還捏着毛筆,想起來後趕緊把手往後一背,暗自祈禱别被周蘊屏給看見了。
周蘊屏着急道,“母親這幾日剛好一些,大夫說了還需卧床靜養。可這下着大雨,三房四房就派人把母親給架在小轎上擡走了,嫂嫂你可千萬要想想辦法啊!”
杳月心裡一驚——沒想到這周家平日裡看起來兄友弟恭的,其實暗地裡如此冷血計較,落井下石。
可面對周蘊屏,她偏偏不肯表現出來。畢竟她嫁過來這段日子聽到她喊“嫂嫂”的次數說不定還沒今晚多,即使情況緊急,也難掩其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冷漠。
杳月也不是泥捏的人,也有自己的脾氣。
周蘊屏到底年紀小,經不住事,見杳月神情淡漠隻當她是不肯,當即就急哭了,“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杳月隻是想出出氣,見她這樣也吓了一跳趕緊扶她起來,“這是幹什麼?我又沒說不去,你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