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之下，周蘊文咬着牙，借着幽微的亮光替自己換藥——盡管他當時順利逃出封鎖圈，但也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差池又被人盯上。

直覺告訴他，有人在暗中盯着他圍剿他。

當時他順利逃脫圍捕，但左腿挨了子彈，雖不是洞穿，卻也是狠狠擦下一塊皮肉。他拼命咬牙逃至博物館偏門，憑借啟琸留給他的手帕成功敲開門躲了進去。

不過他們這幫滿清遺老看起來抱團，私底下仍是誰也看不慣誰。亦或者是啟琸的面子不夠大，那守門的雖放了周蘊文進來，卻宛如沒見過他這個人一般。

除了周蘊文把槍夾在他腦門上，要來的每日送一餐飯并一份新報的硬性要求外，其餘時間根本不見人影。

天公不作美，奉天這幾日漸漸熱了起來，周蘊文的傷口總不見好，之前拖着病腿尚且能晃悠幾下，這幾天卻是動彈不得。

他喊那守門的幫他帶些消炎藥來，守門的不肯，“全城戒嚴，如今各家藥鋪都有重兵把守，任何買賣都需報備。難不成你是不想活了？”

周蘊文兩眼一黑，感情他這樣就能活得長了？

更何況，周蘊文也不想躲了。

這幾日的報紙上報道的都是周家入獄的事。周蘊文明白，他已經暴露。報紙上那些關于周家怎麼慘怎麼描寫的目标讀者群體很精準地瞄準了他，他們就是在以周家為誘餌，誘惑着狡猾的魚兒上鈎。

周蘊文别無選擇。

一開始，他還沉得住氣，周大老爺追随大帥多年，是如今軍中少有的元老。周家在軍中經營多年，如今蒙難昔日舊識不少出來為周大老爺求情，不求子債父償，隻求冤有頭債有主。

畢竟，胡鬧的是小周，老周帶您仍是忠心耿耿啊。、

更何況，他曉得，為求自保，周大老爺必定第一時間與他劃清界限。畢竟，從小到大的緘默的成長經曆讓他确定：他并不是父母所珍愛的那個孩子。

但周蘊文也沒有消極怠工，抽空還順水推舟，請那看門的給啟琸帶起一封信。

啟琸辦事仍是一貫的靠譜——很快，奉天各大戲院酒肆都唱起《越王勾踐》的戲碼，尤其是那扮範蠡的老生，“飛鳥盡，良弓藏”唱得那叫一個凄慘，衆聽客涕泗橫流之餘，心裡怎麼可能不犯嘀咕？

一切的确盡在掌握，是而盡管軍隊抓了周家許多男丁，但也就這樣沒了下文。

可偏偏很快，又傳來了周父感染瘧疾的消息。

打蛇打七寸，大帥出招狠辣：瘧疾兇險，等不起。周蘊文明知可能是詐，卻是關心則亂，不敢拿父親的性命冒險。

反正徐诓已除，大仇得報，周蘊文最初的心願已了，遂準備坦然赴死。

唯一可惜是腿傷未愈，屆時拖着殘腿上法場，實在有礙觀瞻。

然而周蘊文沒想到的是，竟然還另有人在暗處盯上了他。

這天傍晚，周蘊文嘗試着站起來，奈何那頗深的傷口已感染化膿，他高燒了好幾日，整個左腿完全使不上力氣。周蘊文顫巍巍地立起身子，等待他的仍是重重摔倒在地的結局。

在他進行第九次嘗試時，忽然從牆頭傳來一陣掌聲。

周蘊文宛如驚弓之鳥，摔倒在地時還不忘趕緊從懷中掏出槍來。

“出槍太慢，你這速度，早就被打成篩子了。”

竟然是之前在大和旅社旁邊監視他的男人，周蘊文望着他眉頭那道即便笑起來也不見減輕半分的懸針紋，心頭升起一陣惡寒。

“是你。”周蘊文慢慢爬起來，腿上鑽心的痛讓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男人向他丢來一瓶東西，周蘊文接過，發現竟然是一瓶白色的粉末。

“上好的金瘡藥，效果就比阿莫西林慢點。”

周蘊文接過也不矯情，直接撕開破布灑在傷處，很快細密如銀針般的疼痛呈點狀蔓延全身，當即疼出的冷汗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

“膽量挺大，不怕我騙你？”

周蘊文嘴唇發白，顫抖着擠出一絲笑來，“你想殺我用不着這麼大費周章吧？”

“不錯，想幹大事最重要的不是多聰明，而是能沉得住氣。即便山窮水盡，也吃得下睡得着。我果然沒看走眼。”那男人跳下牆頭，直接往他嘴裡塞進一塊破布，掏出一把閃着銀光的小刀，“要是想留着腿，就忍住。”

男人倒也不嫌髒，三下五除二幫周蘊文清除了傷口四周的腐肉，敷上厚厚一層金瘡藥，緊接着手法老道地包好傷口。

“可以啊，一聲沒叫。算個……”

男人擡起頭，看到已經徹底疼暈過去的周蘊文，那聲沒來得說出的“漢子”宛如一根魚刺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卻是實在誇不出口了。

他起身拿從旁邊水缸裡舀起一瓢冷水，直接兜頭澆了周蘊文個透心涼。若是誰看到這場面，必定立馬以為是在嚴刑逼供才比較貼切。

周蘊文一個大喘氣，醒了過來。

“廖仞”，懸針紋開口，平靜之下有隐隐欣賞，“恭喜你周蘊文，你通過了考驗，現在你可以知道我的名字了。”

周蘊文冷冷回道，“我可沒說要參與你的……考驗？”

廖仞并不跟他在話頭上周旋，他已仔細檢查過傷口，這小子有福氣，沒有傷到筋骨。他望着他，“你别告訴我，你打算這時候出頭，直接給祖文山送軍功去。”

祖文山即此次受命帶兵圍堵周家的祖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