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軍進城那日,法嶺縣的縣長已經先一步帶着家眷細軟逃跑了。
這事兒,還是杜家老爺杜仲和看不下去關東軍的所作所為而上門拜訪時才發現的。
回家時,作為十裡八鄉出了名的和善人杜老爺氣紅了臉,坐在家裡搜腸刮肚出畢生才學将這等鼠輩罵了兩個時辰。
杜夫人坐在一旁,愁容滿面,“诶呀,現在罵這些還有什麼用?人家早跑沒影了。其實不管他們家,你看這周家,從前多風光多氣派,如今在日本人面前不還是夾緊尾巴做人嗎?也就是你,滿腦子仁義道德,你以為你是救世主?”
兩個人正坐在堂屋裡說着,忽然有丫鬟過來禀報。
這段時間,法嶺縣内風聲鶴唳,氣氛低迷,連丫鬟說話也是小小聲,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老爺,太太,有鄉親到角門求見。我們實在勸不動,要不太太您親自去看看吧?”
丫鬟怯生生的,杜夫人眉頭微皺,已然猜到大抵是個什麼樣的情形——
關東軍自從入了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簡直每晚都有女子憑空失蹤。而縣長跑了,各家大族都關起門來人人自危,隻有杜老爺出門為鄉親們奔波周旋。是而城内走投無路的人們大多投到杜家門下尋求庇佑,而杜家也會盡可能地容納她們。
但是,怎樣的家庭才能拯救這一座城池呢?
是而才幾日的功夫,杜家的庭院裡已經住滿了前來避難的婦孺老幼,但上門求救的人還是越來越多,根本看不到好轉的迹象。
盡管考慮到全家人的性命,杜夫人并不希望杜老爺當那個出頭鳥,可聽了丫鬟的話,心中已了然的杜夫人還是站起身來,道,“走吧。”
杜夫人來到角門,就看到一對夫婦摟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跪在門口。
兩個大人一見到杜夫人就磕起頭來,眨眼間二人額頭已經一片猩紅。小姑娘跪在一邊早都吓傻了,連哭都忘了哭,就呆呆地看着。
那女孩兒的父親膝行至杜夫人面前,跪求道,“杜夫人,您和杜老爺是活菩薩,求求您,救救我們的閨女吧!我家閨女今早買菜回來被日本人看到了,他們要來搶她呢。她....她可不能落到日本人手裡啊!萬一落到日本人手裡,那是死都不如。這丫頭回了家就要上吊,可我和她娘是她的親爹媽啊,怎麼能親眼看着這孩子去死?杜夫人,求求您,暫且收留她兩日。實在沒法子了,便是在您這兒不受折磨地死了,我們......我們也感念您的大恩大德啊夫人!!!
”
話音一落,兩個人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杜夫人看着也是心酸,紅着眼眶把兩個人扶起來,歎氣道,“什麼活菩薩,如今日本人橫行霸道,我們也不過是泥菩薩過江罷了......”
但随即,她笑着安撫道,“放心,泥菩薩也是菩薩。就算自身難保,但能撐一日是一日,都進來吧。”
她身上有很好聞的桂花香味,聞起來就讓人心安定,仿佛陷入母親的懷抱。
那對夫婦仿佛沙漠中瀕死之人忽然看到水源,興奮地又跪下磕頭。那女孩兒母親緊張地罵自己姑娘,“你傻了?見到救命恩人就這樣?還不快快感謝杜夫人救命之恩!”
那姑娘這才像是反應過來一般,“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宛如機械運動般磕起頭來,口中念念有詞,“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而那對夫婦站起來卻要走。
“我們一把老骨頭,全需全尾兒的,還能讨生活。夫人不用擔心我們,我們自有辦法過活的。”
找人安頓好了那丫頭,杜夫人又回到屋裡,隻見杜老爺正坐在榻上抽旱煙。一臉愁容。
“對了,給閨女去封信,叫她最近别回來了。等風頭過了再說。”
杜老爺歎了口氣,“從前她惹出這樣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為她愁的睡不着覺。結果你看這情形,我可真慶幸她不在啊。”
杜夫人拿着算盤算了算,又在賬本上添添減減,臉上愁容更勝,“老爺,一下子多了這麼多人要養,家裡可吃不消了。”
杜老爺拿過賬本瞧了瞧,“那能怎麼辦呢?我現在讓你把她們趕出去,你狠得下這個心嗎?”
杜夫人瞪他,杜老爺哈哈一笑,聲音中竟多了些豁達。他伸出手拍拍老妻的肩膀,“禾容啊你我夫妻多年,誰不了解誰呢?如今這災禍落在奉天頭上,落在你我眼前,我杜家從前貴為鄉紳,離不開鄰裡鄉親的幫扶支持,如今也到我們回饋鄉裡的時候了。”
他想了想,道,“實在不行,隻能變賣田産了。可是我擔心......”
杜老爺擔心,他們甚至撐不到那一步就被日本人盯上。
夫妻倆對視了一眼,多年的默契讓杜夫人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杜老爺行事雖有些酸腐,但從不缺文人風骨,如今眼見日本人在自己的故土上為非作歹,北方男人的氣魄也無法忍耐。
“我娘從前給我算命,說我五十歲的時候有一死劫,說不定就應驗在這兒了。”杜老爺捋着胡子喃喃道,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反倒是杜夫人眼眶紅了,低聲急促喊了一聲,“老爺!”
杜老爺回過神來,然而臉上并無恐懼,但見夫人如此神情,臉上帶着歉意,轉到她身邊坐下,摟着她道,“好了好了,夫人當我胡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