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覺得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杳月。男人們慣常放在嘴邊的政治虛僞又虛弱,不是她們需要費心考慮的。如今這世道,她們這些家境尚好足以支撐孩子們求學的家庭,或多或少都會周旋于各種勢力之間。
可了解和親眼所見完全是兩回事,尤其是對于一個從未出過象牙塔的少女來說,夜深人靜,心防潰堤,若琳忍不住還是把方才在校園裡,周蘊文親自帶走肖定傾的事告訴了杳月。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在校園裡說自己和你哥的關系比較好,不然......”若琳是真心替她考慮,“你的處境肯定比黃唯還慘。”
然而長夜寂靜,過了很久,就在若琳以為杳月睡着了之際才聽到她問,
“那些人是怎麼罵他的?”
*
果然如若琳所料,小杜根本沒聽懂她話裡的意思。
不過這也不全怪小杜,畢竟她二人之間存在消息差,小杜并不知杳月晚上遭人搶劫可能受傷,隻跟周蘊文禀報宿舍沒人。
話音未落,小杜就看到平日裡常被人誇為“好好先生”的鄒主任當即變了臉,吓得他一時不敢輕易接茬。
“安排人,在寓所和宿舍樓門口各安排一個人守着,其餘人跟我去找,全城搜!”
周蘊文看似仍平靜地安排着,但心已經亂了,忽然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就要倒。
小杜趕緊上前去扶,慌忙間撐在他背後的手一片濕涼。
“鄒主任!”
小杜驚慌失措地看着自己的手,“您的後腦勺一直在流血啊!”
“大驚小怪什麼?!”周蘊文不耐煩地吼了一聲,“按我剛才說的去做,我先走了。”
卻沒想到剛邁開腿,眼前又是一黑,差點就要歪倒。
“鄒主任!”小杜遲疑着,不肯松手。然而周蘊文向來是通知,不是商量,他推開小杜,咬着牙就往外走去。當務之急,就是先找到那夥流氓。北平城内的流氓混混兒們多聚在天橋根兒下,周蘊文隻想着先往離那巷子最近的一個地方去。
然而天不遂人願,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
周蘊文拔腿還沒走出去兩步,隻覺得周遭越來越冷,不時有涼意落在他臉上。周蘊文費力擡頭,隻見天上不知何時竟飄下雪花來,簌簌着飛舞着,眼瞧着有漸大之勢。
可惡!
這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這時候下起來。
那股難以控制的眩暈和嘔吐感再次朝他席卷而來,隻可惜這次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抱住他,頂着漫天風雪同他并肩而行,将他送往那安全溫暖的地方去。
重重摔倒在地時的最後一眼,周蘊文隻看到了狹長肮髒的胡同。出乎意料的,他竟然生出一絲力氣來費力向前怕了幾步,終于再也支撐不住,任由漫天鮮血将他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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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若琳打着哈欠起床,一扭頭就看到了頂着一雙黑眼圈的杳月坐起來跟她大眼瞪小眼。
“哇!杳月,難道我睡覺打呼噜嗎?”
若琳被吓了一跳,臉上有些不好意思。
一宿無眠,杳月也有些頭昏腦漲的。但她心系鄒應,來不及跟若琳說話,抓起自己的外套就穿起來,“若琳,我要出去一趟。”
下了床來才發現昨夜竟然下了大雪,一股莫名的心慌朝她席卷而來,心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催促她快去找到鄒應,輕飄飄的轉瞬即逝的雪似乎給他造成極大的危險。
心慌的厲害,杳月等不及闖出門去。她先回了寓所,然而寓所内空無一人。開了門後,裡面更是沒有任何人來過的氣息。
方才着急,這一路杳月是小跑過來的。此時已了一頭的汗,可看到屋裡絲毫沒有人氣的冷鍋冷竈,杳月當真時有些心灰意冷——所以,鄒應昨晚根本就沒回來嗎?那他知不知道自己根本沒回家呢?那昨晚來找她的人,究竟是他的人,還是一個湊巧想要跟她認識的男同學呢?
杳月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想她一晚上輾轉反側,還自以為自己的法子真的能小懲大誡,讓他稍微......稍微能了解一下她的心情。
可是......萬一呢?萬一鄒應真的在找她呢?算了,哪怕他沒有在找她,杳月想自己還是要去報一下平安。她從來都是個乖孩子。昨晚的決定已是難得的任性,早上起了床,理智已經歸位。
杳月并不惱恨自己對他毫無節制的心軟,畢竟他是自己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血濃于水。她珍惜他,宛如珍惜自己。
但于此同時,杳月想她不能再拖了,拖着自己有些越界的心意,站在他們臍帶之下模棱兩可的灰色地帶之間遊走沉淪。
她要開始學着接受與鄒應保持親密又生疏的距離了。
那是安全的、對彼此都好的距離。
于是杳月坐上黃包車往鄒應的辦公室去了。
到了辦公室,鄒應仍不在。倒是方宇見了她挺驚訝,“鄒小姐,您怎麼來了?”
杳月乖乖答道,“我來找我哥。”
方宇見狀,便知她還不知鄒應腦袋受傷入院治療的事,一時也不知該不該跟她說。這麼多日相處下來,他是曉得鄒應對這個唯一的妹妹有多寶貝。他甚至懷疑,鄒主任至今未娶的原因裡是不是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清白。
“來來來,鄒小姐是稀客,先坐先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