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深更夜重,宵禁時間已到,城中主要街道早已沒了人,車輿徐徐駛過,輪子傾軋石闆發出辘辘聲,在黑暗中動靜格外大。
巡夜的更夫聞聲回頭,看見形體俊美、頭頂白星的高頭駿馬穩穩踏着步子而來,一眼認出是哪位大人物坐在車輿裡面,垂首默立于路邊,等車馬聲遠去後,才重新拿起梆子和銅鑼。
笃笃——哐哐——
邊邊走邊拉長了調子:“關好門窗,小心火燭。”
馬車駛入永安坊巷弄深處後,在蕭府前緩緩停下。
守門的小厮袁山聽見動靜,揉了揉惺忪眼皮,丢開打盹時披在身上的棉衣,麻溜地提起燈籠,上前開門。
他點頭哈腰請安:“老爺回來了。”
見過太多次蕭昱夜歸,袁山發自内心敬重這位本朝年紀最小的閣老。别的官他不知道,反正自家老爺肯定是位好官,當得起克己奉公、為國為民幾個字。
沒聽過别的達官貴人,像他這樣的,無論刮風下雨落冰雹,晨光熹微時起,披星戴月地回,好像從來都不需要享樂,當着這麼大的官,不見得享了什麼福,身邊連個知冷知熱伺候的女人都沒有,至今沒有子嗣,連他有時候都看着心疼,想替自家老爺叫一聲累。
晏臨對袁山略微颔首,腳步不停,直入内院。
他不知道,僅僅是這算不得招呼的行為,都讓自家守門小厮心生尊敬,品出了點人格高尚的君子之風。
庭院裡栽種的梧桐樹,亭亭如蓋,在輕風中微微搖晃枝葉。
時節臨近小滿,南邊海上吹來的風帶來了暖也帶來了濕,到處都在返潮,地磚縫隙裡滋出水漬,在燈籠透出的微光下折射出幽暗的光。
晏臨生性喜潔,不管多晚,沐浴過後才肯入睡,回到卧房後正準備叫熱水,看到等候在屋子裡的人,解開衣帶的手頓住,面色肅然。
他平時以蕭昱的身份出現在人前,由暗衛影一扮演晏臨生活在越國質子府裡,而當他自己親身出現時,另一位親信戴人/皮面具扮作蕭昱。
這個人便是影二。
兩人都是母後當年留下的家臣,以暗衛身份同入邺國,對晏臨忠心耿耿,誓死追随。
“影二。”
晏臨斜着眼,用眼神示意,詢問為何過來。
影二俯首行禮:“屬下有事呈報。”
“何事?”
“今日午後,珉月公主差人送來一封書信,影一看後不敢妄做決定,還請主上過目。”
“拿來。”
晏臨低垂眼睑,伸手接過。
——本月二十五日,護國寺,巳時,望與君共賞高山流水,共食素齋。
署名珉月。
兩行簪花小楷,字迹工整。
紙箋用的是宮中特供的花草箋,以藥材染色,紙質柔滑細膩,有草木清香,多為妃嫔傳書所用,紙上隐約可見繁花細紋,頗具風雅之趣。
将信握入手心,晏臨微微乜着眼,冷聲問:“她找我去想幹什麼,派去的人可有回報?”
影二低着頭:“目的暫時不明。據回報,珉月公主似乎已有了警惕,身邊隻留最信任的人服侍,知道内情的宮女嘴風挺緊,不曾透露出半點消息,我們的人連她面都難見到,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晏臨眸色幽暗,吩咐道:“盡快搞清楚。”
“是。”
影二點頭,視線向上瞧,試探問:“主上,那赴約那天,是您親自,還是……”
二十五日正逢沐休,雖然時間寬裕,想到要和一個蠢笨如豬的人虛與委蛇,還即将是那種身份關系,晏臨難免心生厭煩。
他将手心紙箋重新展開,在燭火上點燃,聲音裡沒有一絲溫度:“叫影一戴上人/皮面具,用我質子身份去應付即可。”
“是,屬下這就去告知影一。”
影二行動如風,眨眼消失在黑暗中。
室内又隻剩下晏臨一人。
他揉了揉疲累脹痛的太陽穴,在書案前坐下,稍稍整理下思緒。
這樁婚事對他的返越計劃而言,純屬橫生枝節,無妄之災。如今正是關鍵時刻,一步踏錯都可能跌入深淵,萬劫不複,依然得小心應付。
晏臨蓦地改變了主意,覺得自己有必要,親自去會一會那位傳說中的草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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