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地方,被一條雪色的緞帶包裹,上面的氣息,幹幹淨淨。
他留下的氣息被清洗得幹幹淨淨,沒有留下分毫,反而被一種存在感極強的霜雪之氣覆蓋。
燭夜眼底陰鸷,險些控制不住心内一刹那湧起的妒恨。
郁離淡淡道:“哦,那你現在去死。”
“……”
燭夜錯愕地擡頭。
望進少女打量着她的眼神,眼神上上下下,像是在打量着一件器物一般,還帶着隐隐的忌憚厭惡。
郁離站起身,金紅的裙裾落在腳邊,她微微擡頭,神情散漫。
“都說你傷重得快死了,但我看你現在,能走,能跑,能瞞着人跑到這梧桐神木上。”
“你想必,很不想死。”
“并且……”郁離冷冷望着他,“想活得快瘋了。”
硬生生受了寂淵一擊,還能扛着傷重的軀體出來亂跑。
想必他的傷情,并不似他表現出來的這般嚴重。
燭夜的睫羽顫了顫,眼底有些困惑,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
“把他扔回去。”郁離道。
燭夜剛想要開口,就聽到冷冷的一聲,不必郁離多說第二句,當即便有訓練有素的羽衛上來,拖拽着他往外走。
他想說什麼,嘴巴卻被眼疾手快的羽衛迅速堵住,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讓人盯着他,看看他想要做什麼。”
郁離不耐道。
……
燭夜被人押送,像是押送什麼髒東西一般,捆着他送回了他應該在的地方。
身上的傷口,又開始隐隐作痛。
他被人丢進了那個破敗的小屋,木門毫不留情地在面前拍上,随之而來的,還有一道結界。
這是一個最常用的禁锢結界。
許進不能出。
對他來說,要從這樣的結界裡出去,易如反掌。
但這個結界落下,就像是一個巴掌,冷冷得甩在臉上。
送他過來的幾人,眼底帶着不加掩飾的嘲弄和譏諷。
“仗着有幾分姿色,真把自己當盤菜了,這麼不要臉地跑到女君面前去……”
“呸,不自量力。女君心善,把他撿回來,他倒好,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竟然還敢自己跑到梧桐宮去。”
“要我說,女君就該直接把他丢到結界外面自生自滅,還帶回來幹什麼?”
燭夜目光定定地望着門扉上流轉的符文,聽着幾人的交談,良久才收回木然的眼神。
如果此時有人推門進來,就能看見——
屋内的人無聲無息地散成了黑霧,那一道黑霧,拉成瘦長的黑影,像是一道黑水一般,流淌到了地上。
***
郁離眼底流露出恹恹之色,心髒還在異樣地鼓動着,無端讓她心煩意亂。
這個時候她隻想,讓個人,這個東西,再也不要出現在自己面前。
她煩躁地垂眼,眼神落在纏在手指上的白色緞帶上,目光一頓。
極端煩躁的内心,突然安靜了一瞬。
……她忽然想起來了。
那是她跟寂淵的第一次見面。
那時,郁離剛出世不久的時候,就經曆了一場極為嚴重的血脈反噬。
體内的鳳凰神脈好像燒成了一團火,她疼得失去理智,有時化作原形在梧桐宮内橫沖直撞,把自己撞得一身鮮血淋漓,連長老們都無法近身。
沒有辦法,大長老求到了昆侖墟那位少年帝君面前。
疼了三天三夜之後,郁離見到了那位從昆侖墟上下的,仿若霜雪雕骨而成的少年帝君。
郁離疼得迷迷糊糊,睜開一雙淚眼,看見少年清隽的身影,不疾不徐走來。
看見他的第一眼,小鳳凰本能地害怕他身上危險淩厲的氣息,下意識往床腳縮了縮。
長老們很快離開,屋内就剩下小鳳凰和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少年。
原本郁離覺得這個少年身上氣息,十分危險且令人忌憚。
但在血脈反噬發作時,她很快什麼都不記得了。
體内好像被灌入了岩漿,四肢百骸都經曆着灼燒的疼痛,她一會翻滾着喊熱,一會又喊疼。
失去理智時,變作巨大的原形,在宮殿内橫沖直撞,然後又跌跌撞撞地掉下來,有時候撞在床頭,把自己撞得鮮血淋漓。
少年一直沉默不語,寂然無聲看着她折騰,直到郁離累了,氣喘籲籲地歪倒在床榻邊。
她感知到陌生氣息的靠近,睜開朦胧的淚眼,望見少年垂落的雪發,霜風不動的眼底,竟含着幾分熹淡的笑影。
少年蒼白修長的指尖撩起她被汗水浸濕的黑發,聲音如同碎冰相撞:“……世間最後一隻小鳳凰。”
“真可憐。”
郁離不滿他的态度,但她被血脈反噬折騰得沒了力氣,隻能從喉嚨裡發出幾聲幼鳥般的啼鳴。
——恍若控訴。
少年留了下來。
她失去理智的時候越來越少,鮮少再不受控制地變回原形,大多數時候都隻穿着一身單薄的寝衣,披散着頭發坐在床頭發呆。
她情況稍好的時候,會坐在梳妝鏡前梳頭,打理自己。
看不慣自己狼狽的模樣,她有時艱難地替自己包紮傷口,卻因為動作不得要領,總是把自己弄疼,發出嘶嘶的低呼。
坐在不遠處的少年似乎被吵得不耐煩,走過來,站在旁邊看着她的動作。
然後在郁離氣得摔東西之前,接過了她手裡的緞帶,在她的傷口上,學着她的手法利落地打了一個結。
“真笨,這不就好了?”
郁離眼角還将落未落地挂着淚,看着很快被包紮好的傷口,愣住,然後打了個哭嗝。
在之後,郁離每次弄傷自己後,都會哒哒哒跑到他面前,理直氣壯地伸出手,讓他幫忙。
少年一開始的動作還有些生疏。
但漸漸地,他包紮的手法越發熟練,有時心情好,還能在小郁離的指揮下,幫她挽個簡單的發髻。
郁離整個人都暈乎乎的,能維持清醒的時間不多,但在經曆了最初難捱的十天之後,她度過了相對甯靜的一段時日。
再醒來時,似乎因為記憶的自我保護機制,反噬發作時的許多事情,她都記不太清。
幼時少年的身影,在記憶裡也變得模糊。
隻記得,血脈反噬結束,她頭上挽着簡單的發髻,發間還簪了一朵新鮮的鳳凰花。
長老們千恩萬謝,一邊稱頌帝君的好脾氣,一邊感謝天道,沒有真正絕了他們的路。
——天賜給他們這天下最後的一隻小鳳凰,卻沒有留下她的血脈親族。
所幸,天地間,還有一個帝君,同樣天生神脈。
不至于讓小鳳凰真的孤身一人。
過了很久,郁離才遲鈍地反應過來:羽族向來最愛整潔,但她最狼狽的時候,都被他看去了。
郁離攥緊了指尖的小結,從前這些細節,她分明已經不記得了。
此時卻又突然浮現在腦海中。
先前因為寒鴉出現而莫名鼓蕩的心髒,莫名平息了下來,反而感到一種無名的澀然。
原來在别人口中那個高高在上、性情難以捉摸的帝君。
已經在她記憶混沌的時候,垂眸為她打了不知多少個這樣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