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風日下,成何體統!” 厲喝如刀,斬斷枝上細葉,悠悠飄落林間。
無人敢應一聲,慕小閑、晏離、小十一三人裝作沒聽見似的,或垂頭、或仰頭,皆望向别處作神遊狀。
身着灰色開衫長褂,神情冷肅、說話一闆一眼的女子,見他們沒有半點悔過之意,手中的半月刀劃過一道銀輝,刺入近旁粗壯的樹幹。
小十一看着樹上入木三分的裂痕,咽了咽喉嚨:“施姨,究竟發生什麼了,您怎麼發這麼大的火?”
施未羽不與孩子一般見識,狠狠瞪了慕小閑一眼,但對方不僅沒有領會到,反而神情很是輕快,若是給她插上一對翅膀,恐怕都能飛上天了。
另一位看似清冷孤傲的晏家公子,此時披散着一頭長發,恍若冰雪消融,眼角眉梢染上一絲慵懶的惬意,也不知聽進去幾分。
施未羽壓下心中的怒氣,冷聲問道:“你找我來何事?”
慕小閑恍然回神,瞥了一眼小十一:“他沒人看顧,恐怕會生事端,所以勞煩施大人領走照看幾日。”
施未羽手上的刀氣得發顫,将刀橫過來,噌的一聲,刀尖挑向慕小閑的下巴:“你找我就為了這事?”
慕小閑被迫仰起頭,雙指夾住刀刃,将它輕輕挪開,笑道:“施大人聲名遠揚,這不一有事,我就想到您了嗎?”
施未羽眼神如鷹,将慕小閑上上下下看了個仔細,越看臉色越沉,握刀的手骨已然泛白。
慕小閑垂眸一掃:“施大人火氣這麼大,不會是幾夜沒睡好吧? ”
她話音未落,施未羽手中的彎刀突然祭出,刀光順勢向慕小閑襲來。
慕小閑向後一仰,與晏離一個錯身,躲去了他身後。
施未羽雙眼冷沉,看向擋在慕小閑身前的晏離:“晏家公子,你也被這個妖女蠱惑了?”
慕小閑小聲嘀咕道: “怎麼能叫蠱惑呢,分明是心甘情願......”
晏離淡然瞥了她一眼,慕小閑立刻噤聲,轉頭對施未羽道:“施大人究竟對我有何不滿?為何一見我就追着不放?”
半月刀懸空對準慕小閑,反射的冷輝落在她的臉上,她悄悄挪開半步,那刀鋒便跟着她偏移,像是吃定了她一般。
“為何?”施未羽冷聲道:“現在妄議青丘之主的言論是不是你放出的!”
慕小閑裝蒜道:“哎呀,原來是這件事。施大人不說,我都快忘了。”
“你!”施未羽被氣得不輕,眉頭擰得更緊:“你白日升天身份不明,竟敢放出謠言禍亂青丘,速速跟我回去認罰!”
慕小閑眯了下眼睛,蓦地收起吊兒郎當的神态,抱起雙臂,眼中浸上了一層寒意:”誰說那是謠言了?”
施未羽的刀驟然靠近了幾分,鋒利的刀尖對着她的瞳孔,她分毫未躲。
“不是謠言?那就拿證據出來!”
若慕小閑有證據,她何須偷偷摸摸約施未羽出來?她反問道:“施大人,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青丘之主是誰,真的重要嗎?”
施未羽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狹眸怒道:“當然重要!青丘之主世世代代由白家傳承,統領青丘事務,維護青丘穩定,保護青丘子民!你連這都不懂,卻敢口出狂言?”
慕小閑冷眸望向她,眼神比先前深而沉,竟透出淡淡的威壓:“現在的青丘之主和先前比真的分毫不差嗎?還是說,如今的青丘之主更得施大人的認可?”
施未羽神情一滞,将這數百年來的記憶細細揣摩,若說差異她不是沒有發覺,可她以為是白瑤繼任青丘之主後逐漸轉了性子,還覺得孺子可教也。不對,她被這妖女繞進去了,就算有差異也未必是假的。就算有假,這妖女也不可能是真。
“差不差不是你我說的算,你若交不出證據,我這就拿你回宮審問。”
慕小閑不與她争辯,接着問道:“施大人,你作為青丘右相,對現今青丘境内發生的事了解多少?”
施未羽道:“現今青丘境内八十六座山脈,十七條河流,皆有神官看守,我若想知道不過半日便能得到消息。你問這些做什麼?”
慕小閑長籲一口氣,搖搖頭:“施未羽,你身居高位,本應協助青丘之主管理一切大事,可你對上未能看出主上的怪異,對下放任魔族侵入青丘領地,你這個右相當得可真輕松啊。”
施未羽沉下臉:“你說什麼?”
此時慕小閑的神情又冷了幾分:“施大人,我與晏離親眼所見,魔兵在越仙谷駐紮,正在謀劃進一步蠶食青丘呢。”
施未羽瞥了一眼晏離,見他面色不改,眼中漸漸凝聚起風暴:“竟有此事?我會去查明。”
慕小閑冷哼一聲:“等你過去,他們早就轉移陣地了。青丘八十六座山脈,十七條河流,你能全部搜索一遍?”說完,她忽然想起晏離曾在這片大地上一寸一寸搜尋過她的蹤迹,不由心裡一酸,瞥開臉去:“施大人,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我想要維護青丘是真的。以你的身份接觸長樂宮的事務并非難事,我隻願你萬事留心,不要讓自己陷入不忠不義之地。”
“你......”施未羽頓時臉色一白,咬牙道:“你說的我會去查明,若是你所言有半點虛假,就算追到天庭,我也要你認罪。”
慕小閑挑了挑眉,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施大人。”晏離出聲道:“沒有辦法證明白家的身份嗎?”
施未羽口氣依舊強硬:“白家世世代代為青丘之主,他們的身份何須證明?若非永昭殿下回來......”施未羽眼珠一轉,不再繼續往下,握着半月刀的手又緊了緊,目光突然向慕小閑掃來。
慕小閑暗道一聲糟糕,飛身一躍,徒手一揮擋下施未羽的刀風。
施未羽欺身而上,從層層疊疊的枝葉間躍出,頃刻之間就至她眼前,刀光晃眼,一股強勁的仙力随之直沖她面門。慕小閑知道她是想試探自己,不再退讓,而是将仙力化成一柄利劍,劍花紛飛,快得幾乎捕捉不到,卻将半空中迎來的攻擊一一擊落。
刀光劍影紛雜錯亂,慕小閑不耐煩下,收起劍揚袖一揮,一道仙力将刀風一裹,咽了下去。
施未羽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動作,眼色微變,傾盡全力一擊,破開她的仙力,擦着她臉頰而過,斷了她一截揚起的發絲。
晏離攔在施未羽身前:“施大人,你想看到的已經看到了,手下留情。”
施未羽試探慕小閑,是想看白家仙術在她身上如何體現,或許能看出些端倪。晏家公子說的不錯,自她上次見過這妖女,過了短短數月,她的進步相當驚人,體内的仙力與白家仙術融合得很好。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
施未羽的疑慮仍未消散。
慕小閑緩緩飄落,見施未羽凝眉思索的模樣,眼珠一轉說:“施大人,我已今時不同往昔,又有晏離在場,今日你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将我帶回宮去。不如這樣,我們打個商量。如今我無法證明我的身份,青丘之主也無法坐實她的身份,你且給我些時間,讓我證明給你看。若是我做不到,你再多帶些人來抓我也不遲。”
施未羽冷哼一聲:“緩兵之計,你倒是用得好。”她未答應,而是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狐狸洞道:“十一殿下我會看顧好,你們......好自為之。”
清風拂過林梢,暢通無阻地穿過偌大的狐狸洞,在素色衣擺上留下如波濤般纏綿的痕迹。
兩道身影立于林中,望着施未羽離開的方向,晏離道: “施未羽信了嗎?”
“不知。” 慕小閑搖搖頭,嘴角卻浮現一絲狡黠的笑意: “我讓小十一向青丘左右相求助,隻有施未羽匆匆趕來,你說卿書去哪兒了?
不等晏離回答,她接着道: “盯着長樂宮裡那位了呗。
“施未羽雖然古闆,但是做事細緻入微,不可能察覺不出殷樂的異樣,隻是先前沒往别處想罷了。她在權力中心那麼多年,怎麼可能不明白無風不起浪的道理,那些猜測旁的人聽了隻作笑談,但她一定會查清楚。再加上她對白家忠心耿耿,就算一時接受不了我的身份,也不可能由着殷樂胡來。
“施未羽在青丘根基穩固,殷樂暫且找不到理由動她。再加上魔族剛暴露了一個重要據點,他們轉移陣地尚需要些時間,如此内憂外患,他們的計劃應是要重新考量了。隻是我還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慕小閑擰眉道。
“為何魔族甯可冒如此大的風險将青丘拖下水,也要與天庭為敵?”晏離道。
慕小閑點點頭:“這個故事始于神魔大戰,可是神魔大戰距今隻有一萬年,天界有數十萬年的曆史,在那之前又發生過什麼?”
晏離答道:“天庭與魔域之間的暗潮多年來一直存在,隻是當初紛争因何而起,仙人之間衆說紛纭,沒有定論。”
慕小閑知道這件事牽扯甚廣,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明白的,她思忖道:“方才施未羽提到永昭殿下,當年她為了凝寒将軍的病前往戎族,許多年音訊全無,或許這條線索可以再做一手準備。”
可戎族隐蔽,無人知曉确切位置,兩人取道北上,一面尋找線索,一面還要避開殷樂派來的爪牙,一路廢了不少周章。
輾轉之下,居然來到萬豐鎮,迎上了十年一度的盛大慶典。
街上遊人如織,燈火如炬,熱鬧非常 。
兩人被擠入人流中,看着一片燈火闌珊,猶如恍然入夢。
一名黃發小兒拿着狐狸面具一蹦一跳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那隻紅線勾勒出狐狸媚眼的面具,乍看之下與晏離記憶中,當年在月神節上白瑤買的那隻有幾分相似。
晏離在街口一面具攤前駐足,攤販一見他器宇不凡,趕緊過來招呼:“爺,我們這兒有玉兔、月神、神狐......都是新版式,您可有看得上眼的?”
晏離不語,眸子淡淡地望着架上挂着的那隻狐狸面具,眼中仿佛彌漫着一層易碎的薄霧。慕小閑知道他在想什麼。
小鎮風華幾經歲月洗禮,月神節的面具版式更新疊代。那個在白瑤離開時毅然決然地踩碎的狐狸面具,那一夜漫天璀璨煙火和呼之欲出的告白,再也回不來了。
慕小閑拉了拉晏離的袖子:“晏離,我想要那個。”手指的方向卻是另一邊的玉兔面具。
既然回不去,那就向前看吧,人總是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