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姑每實現一個願望,便消耗自身一二。這麼多年來,她不知道為多少人實現過心願,不知道被人類的貪欲玷污了幾深。
元君究竟是在漫長的黑暗裡停止了思考,還是在一日日的消磨裡泯滅了意識?或許兩者都有。
小石榴的手心召喚出一根尖刺,猶如一把匕首,她握住尖刺的尾端狠狠刺進樵夫的胸腔。他眼睛一瞪,小石榴還未下死手,他并不會立即死亡。
“你是第一個喚醒仙姑的人,你對她有制約,但對我不能。你活着,她就會受你掣肘,你沒資格傷害她。”
樵夫讷讷自語:“仙緣,我的仙緣……”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的仙姑,他想起仙姑在開始還不是一個隻會許願的木偶。在一次次許願中,他再也沒聽過仙姑說話了。
供台,那是樵夫第二段生命的起始。他好想向供台的仙姑許願,那時候也是在這裡,也是瀕臨死亡。
“仙姑仙姑,有野獸追我,求您救我,求您保佑我安全回家!”那是年輕的樵夫跪在仙姑像面前,誠懇絕望的祈禱。
求仙姑救我,求仙姑賜我錢财,求仙姑給我名權……求仙姑予我長生,求仙姑……救我。
他在供台上找仙姑,但破爛的供台一無所有。血色與金光交錯,他看見供台下月白的身影。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想必是淡然地垂眸。那身月白,與樵夫腦中藍色道袍重疊。
在日光移動中,他終于看清了供台下的仙人。
冼灼面色無波,眼睛下垂,他站在供台前,光影重疊。樵夫在血色中看供台,供台前的他,似乎比初見的仙姑像要慈悲得多,像極了普度衆生的神佛。
慈悲的……神佛。
尖刺突破他的心房,紮穿整個胸膛。
小石榴捏碎了尖刺,尖刺和樵夫的屍體一起化為塵埃。
冥冥中,她聽到了仙姑像中枷鎖破裂的聲音。
那個由冼灼交給她的仙姑彩雕,給了她回應。
小石榴沒時間解釋,拉起冼灼的手進入彩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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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雕裡的世界是一片黑暗,或者說一片虛無。小石榴什麼都看不見,但不是因為黑暗而看不見,而是在這片空間裡即便是識海中也無法出現色彩的概念。
一進入這裡,無邊的孤寂與空曠就壓倒心頭,湧現的是死寂的壓抑。
然而沒持續多久,虛無碎裂,她看到了顔色。
她明白是因為誰,側目去看原因——冼灼牽起她的手,緩慢地朝一個方向走。手裡的溫涼,讓小石榴不再害怕。
隻有修行萬物生的人,才可能對抗這樣空曠的死寂。
“小石榴,元君想告訴我們,所有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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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妙元君東行的途中。
謝緣與妙元君起了龃龉,但隻有謝緣本人對此芥蒂,妙元君該說就說,該笑就笑,就算有時候謝緣生悶氣懶得搭理,她也絲毫不在意。
這樣的豁達到一定程度,就是冷漠了。
其實謝緣的脾氣很好,不然也不會默默陪她遊曆這麼久,一路上衣食住行,幾乎就是謝緣打理。妙元君看在眼裡,就提議過要不要教他修行,被謝緣微笑拒絕。
他表示若元君能夠偶爾關心關心他這個仆人就感激涕零了。
陰陽怪氣的,元君就不再熱臉貼冷屁股了。
元君有時候問他仙塵界的事情,但謝緣大多數都提不起興趣,在他認為過往人生無聊透頂。元君倒是樂意說起她的過往人生。
說她上面有一個師兄,下面有一個師弟,三人感情很好。又說三人中她是最早悟道的,故而師弟總是不忿。
她說她最喜歡師兄,因為師兄英俊正直,溫柔體貼。師兄大她許多,既像父兄,也像朋友。但師弟就讨人厭了些,從來不曉得讓着她,又冷傲又沖動,說話還帶刺。
謝緣聽她說那些事情,他聽得很認真,但從來沒有參與話題。
阿妙告訴他她的過往趣事,她的師兄師弟,她的喜惡善舉,但從來沒說過她的真實姓名,也沒透露師從哪裡。她隻是把無關緊要的東西說出來,對他與在凡塵界結識的那些朋友并無差别。
元君結識太多的朋友,販夫走卒也好,達官顯貴也罷,但謝緣知道,她從來都是有分寸的。或者說太有分寸,以至于那樣冷漠。無論和誰做朋友,無論和誰喝酒,她從來不會駐留。
這樣清明的界限,讓謝緣沮喪。
又一次回到山神廟,妙元君先是去了天塹,她收到了仙塵界的來信。
她說:“我師兄來信了,結束西行後我就回去了。”
她沒有說“你有什麼打算”,也沒有說一起回去,更沒有說到仙塵界見面。
謝緣為心頭那點奢望而自嘲。
她隻認為是一段旅程而已,謝緣隻是她路上一個伴而已,到了緣分就分開。
但是妙元君回不去仙塵界,她如何也想不到,為什麼謝緣會給她下毒,或者說下咒。
天極的萬象妙法元君,在面對朝夕相處的朋友,也會露出破綻,于是她信任的夥伴,抓住了口子,在不防備之際,給了她沉重一擊。
他說:“這個咒其實是祝福,是為了實現我的心願。”
忽然他又笑了起來,隻是帶着淚花。他笑起來漂亮極了,像花一樣,但妙元君應該看不見了,她被枷鎖拖進了彩雕中,從此再不見花顔。
在彩雕落到他掌心之際,他崩潰地倒在地上,眼淚大滴大滴地砸在彩雕上。
“但你不會實現我的心願。”
“你不會滿足我的心願,所以你會永遠困在彩雕中。”
“你再也沒有自由,你會恨我。”
“我會陪着你。”
他把彩雕放在供台,他的身影消散,化作青煙飛進彩雕。從此不問歲月,他們在虛無中日夜相對,見面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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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一個樵夫來到此處,喚醒了元君。
因為詛咒,她沒有實現謝緣的心願,就要不斷實現他人的心願,直到謝緣心願消散。
元君不知道歲月,殘存的意識在封閉中幾近消失。神識深處她還記得模糊的稱呼——萬象妙法元君。
她聽到年輕的樵夫恭敬跪拜,他喊:“仙姑!”
在一日日為樵夫實現心願的日子裡,她已經記不清那個名字,她想拒絕滿足他人的貪欲,但枷鎖不允許。
慢慢的,她也認為自己就是“仙姑”。
人的貪欲究竟有多深?她不斷消耗着自己,每一次許願,都是生剜肉身的痛苦,一次一次又一次,她痛苦到想死亡。
但她的修為還能消耗很久,隻能泯滅自我,坐在供台上任人玩弄。
那雙看清時間萬法的眼睛,漸漸侵蝕,在許人長生後,她的眼眶裡終于空蕩蕩。
然後就是為更多人滿足心願。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青年的,小孩的……她實現他們的心願,然後一步步邁向深淵,終于,連感受痛苦都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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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有人來了……”
小石榴聽到一聲宛如呓語的聲音,一個男人出現在他們面前。
他面容清秀,但笑起來很好看。
小石榴認出他,是謝緣。
這個自私狠毒的惡人終于出現了,小石榴幾乎在認清他的一瞬就動手了。紅色妖力包裹荊棘抽向謝緣,帶着殺意狠狠地抽散他的身形。
但是很快謝緣再次凝結身形。
小石榴還想動手,被冼灼制止:“他沒有實體,不要浪費力氣。”
謝緣沒有否認,點頭同意:“嗯,我沒有實體,因為我已經死了。”他态度倘然,絲毫沒有怅然,反而一片開朗。
和記憶裡絕望偏激的樣子完全不同。
小石榴更氣了,死算什麼,該魂飛魄散。
冼灼平和開口:“現在的你,是哪個你?雖說你的肉身已死,但折磨魂魄的手段我并非不知。”
小石榴疑惑不已,還能有幾個謝緣?
冼灼向她解釋,“我們見到的謝緣,或許有兩個。謝緣的态度真正轉變,應該是在他恢複記憶開始,他說他來自仙塵界,但他真的是嗎?”
謝緣贊賞道:“不錯,我不是來自仙塵界,我是這片天地誕生的,妙元君的劫。”
小石榴腦子混沌,但慢慢地理解了什麼意思。
元君說她來凡塵界是為了完善她的道,那如果,謝緣就是針對她的道而生的劫呢?從一開始,元君就入套了。
冼灼目之所及皆是由他所生的色彩,花樹,天空,蟲魚,鳥獸。那些色彩在他的注視下一個個又被虛無浸沒,又在他的力量下重生。
他說:“觀天地萬象之法,這是天的道。”
“元君之道,窺到了天地,于是天地就誕生了針對她的劫。若是成功渡劫,便是仙途坦蕩,成就真仙。”
小石榴有些悲傷,“但她失敗了。”
謝緣此時終于有了納罕,“我不知你為何清楚。算了,不重要,你們來這裡,是來救阿妙的吧。
我是想要救她的那部分,我想和你們一起,讓她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