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悟沉着臉,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站在墓碑旁,冷眼瞧着正在後頭忙活的遊月,時不時冷哼一聲。
遊月在忙活什麼?還能是什麼,忙着把自己從土裡挖出來呗。
“用點勁啊,沒吃飽麼?這點力氣可不行。”
“你扒的是土不是水泥哦,怎麼到現在最上層的土都沒扒掉。”
“再快一點,沒看到天都快黑了麼?在土裡睡上瘾舍不得出來了?”
“這就累?别停啊,繼續。”
“真是稀奇,我還是頭一次見蘿蔔自己拔自己。”
“你别說,這場面還挺逗樂。”
遊月手上的動作斷斷續續,她挖的很是吃力,豆大的汗珠自發際不停滾落,有一些被攔在還殘留着冰晶的睫毛上,眼下很快多出一道道帶着塵土的水痕,整個人瞧着很是狼狽。
五條悟陰陽怪氣的嘲諷一直持續到遊月徹底将自己從土裡拔出來。
遊月站起來後的第一件事不是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而是拖着雙快要失去知覺的腿掙紮着往廢墟走去。
她目不斜視地越過五條悟,反倒像是又看不到他了,剛剛挖土的過程中也是這樣,低着頭自顧自地當五條悟是空氣。
五條悟也沒在意,也不說話,晃悠悠地綴在遊月身後,看她用比蝸牛還慢的速度挪到下頭的廢墟,看她輕車熟路地走進廢墟的某處,看她從某處角落裡捧出一個空陶罐,看她往空陶罐裡塞滿雪等雪化後遞到自己眼前。
這麼大費周章,原來是遞給自己啊~
心情微妙轉晴,五條悟的嘴角微微勾起。
不過,為什麼要遞給他?
陶罐裡的水在顫巍巍地晃蕩,因為舉起陶罐的手正在不停地顫抖。
舉着陶罐對遊月來講貌似是件很吃力事情,蒼白的臉因為用力都漲紅了幾分,五條悟下意識伸手接過,手指毫無意外地穿過罐身。
水連同碎裂的陶片濺了一地,和陶罐一同碎掉的還有五條悟剛剛浮現的笑意。
遊月正一臉可惜地望着他,明明第一時間松開陶罐的就是她自己。
五條悟不禁咬牙,話幾乎是從齒縫間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
“遊月你果然是故意的。”
“幼稚鬼!”
“幼稚鬼!”
猶覺得不解氣,五條悟又氣勢洶洶地重複了一遍。
被五條悟稱作幼稚鬼的遊月第一次在五條悟面前露出了符合她現在這個年紀的表情。
一抹略顯狡黠的笑意,仿佛是惡作劇成功後的得意之色。
笑意轉瞬即逝,遊月很快又恢複了以往表情平淡的樣子,五條悟同樣在努力壓平嘴角,闆起臉和她面無表情地對視。
“你一直能看到我。”
“不單是今天,第一次見面時你就能看到我對不對。”
五條悟的語氣毋容置疑。
遊月歪了歪頭,一副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的樣子,嘴巴一開一合,第一次正面回應起五條悟。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有開口,遊月聲音帶着明顯的嘶啞和虛弱,語調放得又輕又慢。
那是一句很簡短的話,五條悟在聽她說完後同樣露出一副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表情。
兩人保持着一站一蹲的姿态又開始倔強對視。
在遊月即将移開目光的時候,五條悟突然開口将遊月剛剛的話複述了一遍。
“真蠢啊。”
遊月似乎沒反應過來,五條悟又耐心重複了兩遍,緊接着他就看到遊月擡頭瞪了他一眼。
五條悟:“?!”
他反應可比遊月快多了,當即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
「合着你剛剛嘴裡不是什麼好話是吧!」
他的眼睛是這麼說的。
遊月很順利接收到了他所表達的含義,眼神遊離了一瞬,但是很快又重新回到五條悟臉上,半晌後竟是對着五條悟笑了起來。
起初隻是一個很淺很淺的微笑,最先出現在嘴角,然後上攀到眉眼,最後等它漫延到全臉的時候,它就變成一個很燦爛同時又極富感染力的笑容了。
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微笑而已,讓小孩子大笑的契機很多時候本來就出現得很莫名其妙。
五條悟卻因此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他近乎有些驚惶地看向因為笑得太大聲導緻喘不上氣,不得不彎腰緩一緩的遊月。
一滴接一滴,一顆接一顆。
紅色的、透明的、鹹澀的、滾燙的,遊月腳邊的雪一點一點在消融。
平整的雪地上綻開淡粉色的花,一路蜿蜒至五條悟腳下。
想要開口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寂,想要拍拍咳得撕心裂肺的遊月,想要告訴她……
“真蠢啊。”
五條悟又一次回到了谷底,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等待遊月擡頭的這段時間同樣漫長又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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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蠢啊。”
遊月不知何時擡起頭來看他,臉上笑盈盈的。
她又将之前對五條悟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喉嚨經過血液的順滑,擺脫喑啞後的聲線帶出原本的稚氣,卻始終透着冰雪浸潤的寒氣。
五條悟張了張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好在遊月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應,她還蹲在原地,對着五條悟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一點。
當五條悟起身的時候,咔嚓聲自骨骼關節處不停傳來,他有些恍惚,自己有蹲下很久麼?
五條悟來到遊月對面重新蹲下,原本蹲着的遊月卻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嘴角彎彎,笑意卻不及眼底。
五條悟不着痕迹地皺皺眉,站直後的遊月略微比他高出一個頭。
倒不是他對這個身高差有什麼意見,主要是遊月現在大半張臉都藏在陰影裡,雖然嘴角弧度沒變,但他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不過小孩子情緒變化無常好像也挺正常哦?
五條悟眨眨眼,乖乖仰頭看向遊月,對她露出帶着安撫意味的笑容。
遊月原先還有些緊繃的身體肉眼可見得放松些許,對着五條悟叽裡咕噜說了好長串的話。
這一回遊月的語速明顯變快了很多,五條悟起初還在豎着耳朵聽得認真,但後面眼神就開始飄忽起來,連遊月什麼時候停下的都不知道。
啊,開小差被抓住了……
五條悟看着遊月抿着直直的嘴角,垂下眼眸,難得有些尴尬地摸摸耳朵。
臉頰上突然有水珠滴落,有點溫熱,五條悟心中一緊,反射性擡頭看遊月的眼睛,看到她眼裡沒有一點濕潤後才放下心來。
不過很快五條悟就發現自己實在是天真了。
是,遊月沒有在哭,但是不代表她不會幹别的,還不如哭呢。
五條悟面無表情地扣住遊月手腕,卻什麼都沒抓住。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遊月的手心劃了一道橫貫掌心的傷口,這就是他臉上水滴的來源了。
不同于五條悟此刻沉得吓人的神色,遊月此刻臉上的神情輕松極了,她甚至笑得更加開心。
滿腔怒火在劇烈沸騰,就在即将被訴之于口的時候,被遊月雲淡風輕地打斷,她伸手把五條悟臉上的血迹全都抹開了。
被抹開了啊……不對,為什麼遊月能抹開?
五條悟錯愕地僵在原地,任由遊月冰涼的手指按在他嘴角上硬扯出滑稽的彎弧。
遊月又在對他說話,語調輕快,隻有短短一句,但五條悟的大腦分不出多餘的注意力給它了。
臉頰上短暫的刺痛感将五條悟的神智拉回些許,遊月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嘴巴張張合合。
意識依舊混沌,眼瞅着遊月的嘴角大有下撇的趨勢,五條悟趕緊照着遊月的腔調依葫蘆畫瓢。
然後,他看到遊月露出了今天最後一個笑容。
一個勢在必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