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瑤心頭一震,險些又落下淚來,旋即雙膝跪地,一個頭叩到底,仰起頭,任額發上的泥水落在臉上,她對吳恪一字一句地說:“求吳将軍開恩。今後将軍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吳恪臨去前叮囑她:“關于細作的那些話,别再對任何人說了。”
詹飛揚雖與吳恪同為将軍,但與吳恪相比,他到底矮了一截。這位年輕的吳将軍是皇親貴胄,他們家本是望族,跟鄂州李氏、張氏旗鼓相當,後來被誣陷滅了族,先帝替吳氏一族平反,隻尋回了吳恪這根獨苗,便送回京城,在宮中養大,年前才封了臨江候。他開口,詹飛揚雖心中不願,但不得不假作大方,答應将人送到吳恪軍中。
為敷衍詹飛揚,吳恪今夜難得喝了點酒,微醺,他一路走回來,晚風略大,正好把他身上的燥熱吹散,等回到帳下一看,屏風後的榻上隐約躺了個人,估摸是詹飛揚已經把人送到了。
他轉過屏風一看,整個人瞬間愣住了,隻見床榻上,宋瑤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絲綢中衣----要說絲綢這東西其實蠻有意思,說它輕,落在身上卻熨熨帖帖往下沉,把最細微的曲線都勾勒得清清楚楚;說他重,偏一絲不知何處竄來的小風便能将其吹動,輕顫顫撩動人心,全然不露卻豔色無邊。更兼她手腕被一圈小指粗細的紅繩捆住,凝脂紅繩,鮮豔得刺目。宋瑤聽見動靜,轉頭望過來,看見是他,眸光一亮,似喜含怨,神色楚楚可憐,她這一動,把那身上薄衣牽動,越發要命。吳恪的心猛地一跳,隻覺得血湧上頭來。他略醉的腦子懵了好一會兒,趕緊轉過身,定了定神,解下自己的披風,眼睛不敢再亂看,口中道“得罪”,把披風往宋瑤身上一裹,未等宋瑤反應過來,已彎腰将人抱起,出了營帳,看見營帳周圍親兵皆在,出聲道:“回營!”
那幾個影子将吳恪與宋瑤護在當中,極快地出嶽州大營。
吳恪本就是受詹飛揚邀請而來,此時雖晚,但宴飲結束連夜回他大本營也算合理,更何況對上了出營口令,于是被順利放行。
吳恪此行為掩人耳目,并未帶多的馬匹,隻好将宋瑤抱上自己的坐騎,他的鬥篷對宋瑤來說十分闊大,兜頭把她罩住,裹了一圈,還富裕一截,索性把多出的部分圍在自己腰間紮緊,免得馬跑起來,把人颠掉了。
宋瑤隻能從一條小縫中窺見天色。登上一個山坡時,正好能望見嶽州大營,大大小小的帳篷盡收眼底。宋瑤扭頭去看,不知在找劉會生前住過的帳篷還是劉會埋骨的土包,自然是都找不到的,反倒看見一隊火光,極快地蜿蜒而來。
等人追到跟前,許多隻火把中擁出的正是詹飛揚。
吳恪料到詹飛揚不會這樣輕易罷休,但沒料到他會親自來。他感覺身前人一動,從裹得嚴嚴實實的披風裡伸出兩隻小小的手來,小心翼翼地抓在他腰帶上。為了方便騎射,他的腰帶本就束得極服帖,冷不丁插進幾根手指,勒得他腰間一緊,感覺有些異樣,這樣的舉動着實像個無助的孩子。吳恪心知她害怕,便一手松了缰繩,張開五指,輕按在宋瑤頭頂。
詹飛揚勒馬攔住吳恪一行去路,笑着道:“吳将軍要走怎不知會一聲,我也好來送送。”說着似乎才發現吳恪身前的宋瑤,說道:“咦?吳将軍,我隻說把人送給将軍一晚,沒曾說讓把人帶走啊。”
郭永上前要笑不笑地說:“她願意跟我們走,她可是良家民女,軍中家眷,應是來去自由吧?詹将軍這樣問是做什麼?”
詹飛揚大笑兩聲:“民女?她親口承認她是楚國的奸細,為刺探軍情混入軍中。吳将軍要将人帶走,我才要問一句這是做什麼?”
吳恪說:“劉會是鄂州選送到嶽州軍的軍戶,詹将軍是可還要查查鄂州城裡那位在送軍文書上簽字落印之人?”
詹飛揚一僵,這也是他把劉會速速就地解決而未曾上報的原因。劉會一個毫無根基的小兵好拿捏,但鄂州城中的權貴可不好招惹。他于是轉又笑道:“劉會是劉會,這女人是這女人,她可是親口承認的。”
吳恪說:“既然劉會都未曾定罪,他發妻求人心切情有可原。詹将軍追到此處來,是想公報私仇還是想殺人滅口?”
詹飛揚被戳中痛處,怒道:“吳恪,這可是我的地界,為了一個女人,想污蔑我,你可得想清楚了!”
吳恪也冷笑道:“詹将軍,我等兵權皆為聖上所賜,駐防此地也是聽命聖上、為國效力,駐地治理也自有府衙長官,不知嶽州何時成了你詹飛揚的地界?”
詹飛揚噎住。
吳恪道:“若你今日不肯罷休,我便奉陪到底,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詹飛揚氣急拔刀,身後将士皆抽刀備戰。這邊吳恪并未下令備戰,衆将士慢慢圍過來,怒目而視。
雙方僵持中,宋瑤見吳恪這樣回護劉會,心中感激;又見詹飛揚緊追不放,想起劉會無端死在他手上,胸中怒火勃然而起,口中卻冷冷的,對吳恪說:“吳将軍,把我交給他……”
她話未說完,忽聽一聲利刃破空的嘯響。
一道暗影飛快地從兩軍前劃過,這下吳恪軍中的将士也将刀劍抽出,衆人尋聲去看,見道旁的矮樹上斜插着一隻白羽箭,離得近的兵卒舉火把靠近,照出箭身上穿着一束紅穗。
詹飛揚朝自己頭盔一抹,登時大驚。
衆人回頭望去,隻見不遠處的山坡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隊人馬,最高處一人一馬格外顯眼,勾勒出一個挺拔清瘦的人影,應該是個少年,他手中握弓,朝這邊看着,頭上金冠在月光下一閃。
吳詹郭三人再去看那箭,看清箭身上靠近箭羽的位置有一圈金環燦燦發亮。“白羽金環箭?”詹飛揚抱着頭盔險些摔下馬來。郭永不禁冷笑一聲。吳恪望了眼山坡上的人,重又打馬上路。
宋瑤看着這一切,一直扭頭望着山坡,看見那少年調轉馬頭,率衆跑下山去。
山風飒飒,少年方才立馬的地方有一株碩大的女貞樹,綴滿了細小的白花,在風中搖擺,間或露出一點冷月殘影。
郭永嘟囔道:“咦,他沒回鄂州啊?”
她問:“那是誰?”
郭永歪嘴一笑,說:“我等眼瞎,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