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白晝漸長,汛期水滿,夕陽把天邊晚霞燒得火紅,映在江面上,如血染一般,給嶽州城蒙上一層凄美悲壯的顔色。等夕陽的餘晖淡下去,江面上漂浮的斷橹殘骸便在漸暗的天色中浮現出來。
五萬嶽州守軍在二十萬楚軍猛攻下堅守了三個月,傷亡慘重。李由桢望着滿江的戰船,目光發直,整整三個月,他沒有等到大周的援軍,嶽州城内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
他面朝南方,不忍回望,也說不清是對不住父兄的重托和期盼,還是不想看那把他逼上絕路的故國,他們難道不知道嶽州一丢,鄂州便危在旦夕的道理嗎?為了所謂的權勢之争,要賭上整個大周?他的懷王大哥哪裡來的底氣,覺得在嶽州失守、皇子殉國的前提下,大周軍隊還能面對二十萬氣勢洶洶的楚軍?或許,是想用他的死成全一隻哀兵?
李由桢滿腔憤怒悲意,化為一聲歎息。
一陣江風把旌旗吹得烈烈作響,他仰頭望去,被燒掉了半截的旗子上留了半個“周”字。
李由桢順着牆根靠坐下去,腰間的長劍被頂到肘下,他撫摸着劍鞘,拔劍,青鋒染血,手一動,劍鋒上的血卻移了位置,原來是倒映的斜陽,還有一個人影。
宋瑤立在李由桢跟前,險些沒有認出他,短短三個月時間,那個意氣風發的小榮王幾乎蛻了一層殼,他的膚色因江風烈日成了醬黑色,兩腮微陷,眼中不可一世的驕縱已消失,被戰火滌蕩後,成了兩口不見底的古井,沉靜幽深,他身上散發出氣息讓她覺得親近,那是曆經絕望後的看淡天命,還有那麼點兒對天命的不屈,他面對不再是哪些虛浮的榮華和與人來往間的機鋒,他直面的是生死。
宋瑤靠着他坐下,很平靜地問:“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李由桢這一路來見了太多女人的眼淚,或楚楚可憐、或令人心生慚愧的、或讓人心痛的,在他看來,女人的眼淚便是他們的武器,讓男人或憐惜、或愧疚。宋瑤沒有落淚,她似乎不太會利用、或許是不屑于利用這天賜的武器。
李由桢說:“不算數。破城前,我會讓人送你走,回吳恪軍中。”
宋瑤沉靜片刻,問:“那你呢?”
李由桢說:“嶽州城在我在。”他擡起手拍了拍宋瑤的肩膀,撐着站起身,轉身望向将暝的暮色,風吹起他額角的碎發,說:“城破人亡。”
李由桢依舊每天去城頭,隻不過眼裡的光漸漸不同,在一夜一夜的等待中,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而後變得堅硬,這個從小被衆人捧着長大的小榮王,在嶽州城中,無聲無言地長大了。
深夜裡,一聲震天動地的炮聲把李由桢驚醒,他平靜地睜開眼,嘴角竟勾出一抹笑意。
這是嶽州城最後的極限了。
城中的大周将領都已感受到此戰的不同,目光中已帶着難言的感情。
越來越多的楚軍躍上城頭的時候,大勢已去,李由桢反手把劍架在自己肩頭,卻被一隻箭射中右肩,力道驚人,竟把他擊得後退兩步,仰面從城頭栽落,掉進江水中。
江水是暖的。
這是李由桢落水後的第一個念頭。而後是後悔,當劍架在脖子上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樣死,實在太便宜他的好哥哥了,簡直就是親者痛仇者快的結局。
決不能就這麼把一切讓給他讨厭的人。
城頭落水的軍士太多,楚軍也不曾料到嶽州主帥、大周的小榮王也會以這種太不起眼的方式脫戰。他應該站在最高最亮處,要麼立着被射成刺猬,要麼被衆人強逼着突圍出城。大軍的注意力仍在城頭,沒有人留意到水中。
李由桢在夜色的掩護下脫離了戰場,沉重的铠甲險些要了他的命,用匕首割斷牛皮繩,從铠甲中奔脫出來,宛如又褪去了一層殼。
他不知遊了多久,登上岸時,戰火已遠,他一隻胳膊使不上勁,單靠一隻手艱難地爬上岸,翻過身,望見嶽州城頭撩起的煙塵,城内沖天的火光,發了會兒愣,不禁咬牙掩面,擋住落下的熱淚。
而此時,宋瑤跟在青藍身後,被進城的楚軍逼回城内。李由桢失蹤,城内周軍逃散,他們的出城計劃來不及實施便被打亂。一聲巨響,拱極門被大炮轟破,楚軍如潮水般湧入城中。
青藍見狀一把抓住宋瑤提溜到身後,調轉馬頭,朝東邊昌江門去。未到門邊,已望見成隊的楚軍出現在城東,青藍料定昌江門也被攻陷,隻得再去嶽陽門。
青藍見城頭旌旗已易,不見李由桢,心頭慘然。
楚軍争相入城,劫掠财物,城頭的楚軍反而不多。青藍趁人不備反殺向城頭,眼見被團團圍住,青藍反身抱住宋瑤,将她托出垛口,推入江水中,而後脫下铠甲,也縱身躍下。
此時楚軍已能抽出手來應對江中的狀況,他二人落水不多久,幾艘機動靈活的小船便扯出漁網,捕獲落水而逃的周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