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桢強撐了一路,此時見到大頭,終于覺得松了口氣,人反而虛了,他趁着頭腦清醒的時候,咬牙交代大頭:“把我獲救的消息大張旗鼓地告訴各州縣、各軍中!”強睜眼看大頭吩咐人去辦,才放過自己,虛軟地被大頭扶着,邊走邊問:“你怎回來了?不是當了楚國的哨官兒嗎?”
大頭吃了一驚,道:“身份審查沒過,讓人趕出來了。”
李由桢其實腦中已難以思考,口中卻還能問道:“诶,你進去之後考的什麼題?”
大頭道:“就問我打仗的時候怎麼鼓舞士氣。”
“你怎麼答的?”
大頭說:“我想,都到戰場上了,廢話太多沒用,就喊了一聲‘弟兄們,跟我上!’我就選上了。”
李由桢覺得自己又清醒又不清醒,感覺很奇妙,躺在床上還能聽見大頭啰嗦:“殿下,您是怎麼知道我當了哨官?您看到我了?怎的也不認我?我是怕殿下找不見我才去應招的,想着選中了能站在高台上,您一準兒能看見我。我還想着,殿下說不定也會去考考呢,中個将軍什麼的,正好能打入敵軍内部。殿下,我仿佛好像看到一個人挺像你,還有青藍,不過都被刷下來了,那肯定不是你們了……”
李由桢迷迷糊糊想,不知這大頭是真傻還是假憨,不僅把自己的想法提前摸透了,還能從這麼多以大周榮王為首的英雄好漢中脫穎而出,當了管四五個小隊的哨官。以他的想法,鼓舞士氣的舉措肯定不是喊一嗓子,這樣一來,這題他肯定答不對,就算初選進了八成也是個小兵,說不好還被分到大頭麾下。
想想就來氣。
這是什麼世道?
有說理的地方麼?
想完這一句,李由桢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幾日後,嶽州城破,詹飛揚兵敗身死、榮王獲救的消息傳回鄂州。
鄂州軍主将楊震将散在嶽州境内尋找榮王的全部兵馬召回,集中兵力,朝嶽州城中的楚軍發出猛烈的進攻。
此舉也意味着懷王勢力對榮王的暗殺計劃失敗。
鄂州軍算得上懷王嫡系,裝備精良,糧草充足,經過三個月的擴充整備,人數已達到十八萬,對外号稱三十萬。開到嶽州城下,旌旗蔽日,士氣如虹。讓城中楚軍切實體會了一把變幻無常的世事。
楚軍在嶽州被李由桢拖了近三個月,尤其以數倍于對方的兵力久攻城不下,還折損了大量兵員,氣勢大不如前。此時攻守易位,楚軍看着被自己摧毀的尚未來得及修補的嶽州城牆心情頗為複雜。
七月初三,楚軍棄城而逃,嶽州城複歸大周。
三個月艱苦卓絕的堅守、連日擔驚受怕的逃命,耗損了他的精力,他睡得不分晝夜,餓了醒來吃飯,吃飽了繼續去睡。等嶽州重新歸周,李由桢才從被窩裡爬起來,終于感覺睡飽了,身體的狀态已經恢複如初。
他端着一碗雞湯吃得很兇,卻并不粗魯,袖長白淨的五指托着碗,漫不經心的,問大頭:“你為何才來,沒有收到我的求救信麼?”
大頭答道:“我一直在朗州等你們,沒等到你們來,倒是把吳将軍等來了。我看久未收到殿下消息,心中着急要回嶽州,吳将軍便撥了我一隻船幾個人同來。”
李由桢一哂:“他倒還有幾分好心。日後饒他一命。”
李由桢最後一句說得含混,大頭沒聽清,怕被說蠢,便沒再問,見李由桢喝光了雞湯,問:“殿下,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
李由桢沒有回答,因為他也沒有想好自己的退路。
夜深人靜,李由桢才能安安靜靜地回想此前發生的一切。耳邊能聽到嘩嘩的水聲,船被波浪推得輕輕搖動,似乎回到了幼年時的搖籃中。
李由桢閉上眼,看到的是年少時的二哥,對自己微笑,手中總會攥着小禮物來看他,是一朵花,一塊石頭,總之都是哥哥對幼弟的偏愛。
可他一睜開眼,隻能看到空空的黑----他們的船停泊在江心,沒有點燈。在黑暗中似乎有錯綜複雜的怪獸-交纏着身體,窺視着他,伺機張開血盆大口把他吞下或是撕成碎片。他奮力想沖破這層黑障,累得筋疲力盡,卻無能為力。
陽光下是滿面的笑容,黑夜裡卻是冷血的儲君。李由桢覺得自己心裡也住着另一個李由桢,兩個李由桢所見都是真的、又都是假的,讓他徹底混亂。
李由桢再也難以忍受這像一團濃墨包裹的窒息感,沖出沉悶房間,就在邁出門的那一刹那,迎面一陣夜風拂來,稍稍安撫了他痛苦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