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境界,無間地獄内烈火長久不熄,滾滾烈焰照得這座不見天日的黑城猶如白晝,火舌不留餘地地在地獄各處舔過,不留一絲縫隙,紅橙交織的焰火内偶爾透出幾處斑駁的黑影,依稀能從殘缺破碎的影像中辨出是個人形,均不斷扭曲掙紮着,似乎在尋找逃生的出口。
放眼望去,無間地獄方圓十裡内再無其他生靈,連舉幡值守的鬼差都不屑來此地,陰風吹拂,荒寂的煉獄中除了哀嚎,别無他聲。
所有極惡之人都被關在這裡。
沒有出路,沒有解脫。
“我又遇見他了。”楚青寐背靠在一顆被濃煙熏黑的枯木邊,神色晦澀不明,升騰的烈焰照亮出他挺拔清瘦的身影,妖冶的眉眼低垂,看起來有些落寞。
自他幼時被帶回地府後,便受到萬般冷眼千般排擠,但凡在地府有些地位的鬼差,無一不對他恨之入骨,講話時冷嘲熱諷,偶爾路過都要甩他幾記眼刀,連帶着衆多亡魂,即使不知他們為何要欺負一個年幼的孩子,也在半脅迫半自願間,産生一種群體效益帶來的掌控感,漸漸沉浸在可以肆意拿捏欺辱别人的快感中,就這樣對着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小孩,心頭生出洶湧的恨意。
閻王垂憐他幼小,舉目無親,允許他在各層地府肆意出入。無間地獄身為八大煉獄之尾,是極為兇惡之處,若無事,無任何鬼差亡魂均不願來此,楚青寐也因此得到一處可以稍作喘急的角落。
他常在這裡自說自話,小時候是哭訴自己為何沒有朋友,石頭扔在身上有些疼,明明沒有犯錯卻被訓斥,總有人找一些無緣由的事對他懲罰。
稍長大一些,想法變得偏激起來,今天又跟誰打起來了,手上沾了鮮血會變得很激動,身體總是渴望戰鬥,甚至主動惹禍,期待别人與自己争執。
好久之後,他再一現身,好似脫胎換骨般變了個人,神經質般喋喋不休着,談論的好像都是同一個男人,他頭發變短了,哪裡又添了新傷,會不會擦過自己偷偷扔過去的藥,居然有三條一模一樣的卡其色短褲,笑起來好耀眼,為什麼身邊總有那麼多礙眼的人圍着他。
一直延續至今。
“他不記得我了。”楚青寐說話的聲音淡淡的,聽起來有些萎靡,但随即又立刻振奮起來,臉上有一股近乎癫狂的微笑,“不過沒有關系,我們現在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相處,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樣藏在暗處苦守數日,隻為遠遠看他一眼。”
“青寐,好久不見了。”一穿透力極強渾厚的男聲從灼燒的烈火中傳出,突兀地将楚青寐的情緒打斷。
空中陷入長久的沉默,灼灼烈焰将空氣燒到沸騰,發出噼啪聲響。
楚青寐沒有回話,依舊筆挺地站在煉獄外,單薄的身形似要融入黑夜之中,男人有些焦急,出聲催促道:“你為什麼不回頭看我。”
男人的聲道被長久不間斷的濃煙熏騰,說話時聲音沙啞幹裂,有股脅迫之意。
楚青寐終于回身,盯着赤紅的烈火中一不斷扭曲又重塑的人形,輕聲喊了一句:“父親。”
無間地獄關押着他當年在地府鬧出一場腥風血雨的親爹,楚青寐每次來這裡,男人都對他避如蛇蠍,不願意看到他的存在,也不想聽他的哭訴與煩惱,不知為何,今日竟突然對他起了興趣。
男人疾掠而至,撞向堅不可摧的結界,已無法辨出五官的臉緊貼在透明的隔閡處,朝楚青寐發出命令:“你過來,離我近些。”
楚青寐順從地來到他面前,二人幾乎緊貼着。
雖被烈火灼得殘損,但依舊能看出男人的眉眼與楚青寐極其相似,隻是少了些陰柔與輕佻,放大的瞳孔有些狠辣地看着楚青寐,似乎要把他的臉盯穿。
“你長得和你母親越來越像了。”男人說。
無間地獄内空氣都被灼得發燙,此刻卻無端生出一些如臨深淵的冷意,楚青寐毫無畏懼地直迎着男人的目光,嘴角輕扯,勾出一個極淡的冷笑,“母親是世間難得的絕色美人,能長得有幾分像她,是我的福氣。”
“哼。”男人譏笑一聲,眼底恨意更甚,“她為了生你,當天難産隕落,你又不曾見過她的臉,哪裡知道她是好看還是醜陋。”
楚青寐像突然想起什麼,仰臉笑道:“啊對了,有件事父親你有所不知。”
“在你把地府鬧了個天翻地覆要找出母親魂魄的時候,我偷偷見過她。”
楚青寐說得極慢,輕飄飄的話語像一顆驚雷砸下,他臉色舒展開來,很享受地看着眼前男人因不可置信而痛苦的模樣。
李知榕身為肉體凡胎的普通人,家境殷富,外貌姣好,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行事果斷堅韌,本可以過十分順遂幸福的日子,卻陰差陽錯,與閑來無事在人間閑逛的鬼差楚麟相遇,二人命運就此糾葛在一起。
明知自己所愛之人并非凡人,卻仍執意要生下他的孩子,人鬼交合乃逆天所為,違背天道的代價竟是要她的生命來償還。
楚麟當年近乎瘋狂地要把李知榕的魂魄找回,四處鑽研起死回生禁術,事情暴露後,地府派數般人手欲将其抓捕,卻因他靈力出衆,又走火入魔導緻邪氣大增,幾乎有毀天滅地之勢,多年來與他糾纏撕扯,卻都無功而返,隻好将李知榕魂魄藏起,早早安排她投胎往生。
“你見過榕兒?她跟你說什麼了?可提到我?”男人渾濁的雙眼頓時亮起,整個身子擠在結界處,急切追問道。
男人的反應很和楚青寐心意,他有些激動,手指按耐不住地朝腰間長鞭握去,蒼白的臉上有一股近乎猙獰的笑意,“她說你殘暴肆虐成性,已經不是當年與她相識的那個人,無論多少個來世,都不願再與你相見。”
男人先是懵了半響,像被定住般失神地望着前方,眼中淚水頃刻湧出,卻還沒來得及落下便火舌舔盡。
“不可能!”男人面容扭曲着,發出一聲暴喝,雙拳握緊蹦出一股極強的威壓,朝楚青寐臉上狠狠捶去,卻被結界擋住,攻擊被吸附,瞬間轉化成烈焰,朝他周身更旺地燒去。
帶着邪氣的烈火将楚麟裹挾,火旺到骨頭都能燒化,男人忍着痛,牙關緊咬,一聲悶哼都不曾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