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頭一遭,大清早就要進宮點卯。
第三回進宮,算得上物轉星移,不僅老爹沈兆同乘入,還着了身深松綠五品官袍,遠遊冠端正戴好,成了個皇家公務員。
沈兆馬車上就在端詳這個兒子,不到兩月就搖身一變到了從五品,竟比清峰提職還快,眼見成了沈家第二人。
他素來和二子不親近,心裡也是五味雜陳,不知怎樣相處才好。
見沈清和沒骨頭地倚在馬車裡,忍不住皺眉:“我和門下省的中書令有些交情,他會教着你做事。宮中辦事不比你在尚書台當那小小令史,做人做事機警着點,切不可将外邊的旁門歪道帶進去。”
這輩子竟也輪到我當關系戶了!沈清和哭笑不得。
見沈兆正襟危坐面目嚴肅,他隻懶懶打個哈欠道:“知道了爹,我再睡會兒,到地方了叫我。”
進了宮門二人便分道揚镳,沈兆正入大門往和政殿上朝去,沈清和則向右轉了個彎,繞過一條長長回廊,向值房走。
值房裡已經有了三人,屋内四方都立着通天高的書櫃,另有長桌一張,案牍上堆了不少書目卷冊,拉拉雜雜地層疊堆着。
埋在書堆裡的三人聞聲擡頭,瞧是生面孔一下子笑容滿面。
“這就是沈探花吧?早聞大名。”
“來這兒呀,挨着我坐。”
“聽說沈探花還是陛下欽點呢,來這兒也叫我們沾沾聖眷。”
沈清和向幾人作禮,“初來乍到,各位多關照。”
幾人相視一眼:“那是自然!”
再過一刻,中書令才不緊不慢地來了,清瘦的中年男人,蓄着美須,對着沈清和颔首,“賢侄初來乍到,便随着大家做些事,這裡的差事不難,隻是繁瑣些,靜心做事别出了差錯就好。”
沈清和應是。
中書省獲旨後起草政令,再由他們門下省審議,若有不當便可封駁修改。他們給事郎的職權有點像是紀委,獨立運轉在三省六部外,直屬昭桓帝管轄,也就是常說的‘天子近臣’。
尴尬的是,給事郎不過從五品小官,在京都品位實在不高,就像有了尚方寶劍的三歲稚童,誰敢口誅筆伐揮刀向上品大員,誰又敢駁斥高官拟好的政見?更别說門閥天下,朝中多是盤根錯節的世家,有背景的還好,若是寒門出身,得罪了一處便是要被幾百張口給吞了。
比起禦史台天不怕地不怕,鐵口直谏的言官們,他們的權柄就像陰溝裡的小老鼠,偶爾刺撓一下人,還要擔心得罪了要員被撸下來,處境着實困窘。
“沈給事,這是我們寫好的票拟,你仔細看看,以後便要同我們一樣寫這些。”沈清和被遞了一疊票簽。
一張一張地翻看過,大概懂了這小票墨書是什麼。皇帝一天收到的奏章數目龐大,六部、百司各類政務不知凡幾,部分不甚重要的便交由給事郎草拟回答,供給皇帝參閱采納,作為朱批的藍本,性質有些像現代的‘小抄’。
比起彈劾,寫票拟應該才是給事郎的日常。
沈清和閱讀速度極快,一連看了有數百張,約莫理解了起草的形制,除此之外倒還看出些有趣的東西。
比如他這三位同僚題寫票拟時都有偏頗,贊同什麼,反對什麼,看上去都各有立場,背後各有神佛。
給事中算直屬皇帝的中立清官,都如此這般,更别說那如一潭泥沼的朝堂。
有趣有趣。
三個給事郎開始聊起閑天,沈清和收回思緒。
“今日這潘良又告假,現在倒好,原本他的活兒全落我們頭上了。”
“聽說是被驚馬所吓,摔斷了根骨頭,現在正躺家裡下不來床呢。”
“你們真信這是驚馬?”
“哦?”留着撇小胡子的張客有了興趣,“難道不是?”
說及此事,戴儀瞬間得意起來:“前些日子常太保歸京,禦史台參了他擅自調兵緝拿出逃的臨淄鹽枭,沿途傷了百姓,太保便上奏稱隻輕傷了三人。沒想到那份正好流到潘良手裡,不依不饒地駁了回去,說常太保‘乘僞行詐,分明害了三百餘名無辜百姓傷亡’,他又不是監察處的,費這神做什麼,反倒連累我們多看這麼些案牍,還惹了太保不痛快!那潘良定是……”
他言畢,被同僚使了個眼色,便看了眼鄰座的沈清和,笑說:“沈給事,我們隻說些閑話,你當聽個樂。”
沈清和莞爾一笑,“早聽過太保威名。”
戴儀:“那是,和陛下一起平叛的大功臣,哪是人随便唆弄的。那潘良一介寒門,根子裡帶的酸氣兒,轉不過彎來。”
沈清和微笑,不置可否。
……
不過短短一日,沈清和已經能獨立撰寫票拟,同為給事郎的幾人開始還不信,見他的文書确實尚可,索性高高興興地将原本潘良的活分給了沈清和,他們也落個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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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沈清和踩着點到了值房,那個名叫潘良的給事郎還是沒來,倒是有個小内監找他,說是陛下傳他随駕。
小内監引沈清和到一處小案,“沈給事便坐這裡吧,陛下還有兩刻才下朝。”
内監走後,沈清和便好奇環顧四周,皇帝的辦公室和自己想象中的出入很大。這含章殿外琉璃作瓦,鑲綠剪邊,内部不過是比平常房間大些,也沒有什麼精巧華貴的物件點綴,窗台上甚至還擺了兩盆含苞的素蘭,侍從都在外面,珠簾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