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土?”
“便是掘食地裡的白泥,這東西無法克化,就隻能滞留腹中,是故吃了便不知饑飽,每年若有災荒,則饑死者與腹部腫脹死者各半。”
師爺見沈清和面色有異,知道這京都中的公子自然是沒見過這些,又道:“能有觀音土吃還是好的,聽說這群人一路北上,最後沿途連這白土都被掘得找不着了。”
一路走沈清和的心便越沉,這些災民不叫也不鬧,像是已經成了遊魂,就無聲地在地上躺着。沈清和試圖叫他們,這些人沒有半點反應。
一團死氣。
師爺:“大人不必再找他們問話,該問的我們都問了,人已經是半癡,再多的也說不出來了。”
碳水是一個人最基礎的生存需求,吃不到碳水,腦子就無法運轉,長此以往,人就廢了。
沈清和果斷原路返回。
“赈災糧什麼時候到?”
師爺:“已經在路上了,從常平倉裡運出來,馬上便能到。”
“你去叫人把這些還有力氣走動的災民都集中起來,這裡的災民來自昌州大大小小數百十個村鎮,多少是有認識的,叫他們參與統籌分發,能盡可能避免哄搶,避免遺漏。陛下既然命我主事,這些兵卒也要聽我調動,叫他們别在一邊幹站着,雖然這些災民看着虛弱得不行,但垂死反撲破釜沉舟最是緻命,把局面給穩住了,千萬不能發生踩踏。等會兒太醫院精醫和跌打藥也回來,需要一批人手來按需分發,也交給你。”
沈清和一條一條下達命令。
“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若是再有新屍體,不要随便埋了,将屍體都焚燒了。”
“焚了?”師爺大驚。
沈清和:“怎麼了?”
師爺躊躇道:“大人,我們兵馬司雖然也幹過這事兒,隻有對叛軍敵軍才會焚屍洩憤……”
差點忘了,這裡講究入土為安,就算是草草埋進亂葬崗,都比焚成一堆飛灰叫人能接受。但非常時期必須行非常之舉,瘟疫已經開始冒頭,總不能叫僥幸活下來的性命再陪葬。
沈清和難以和師爺解釋屍體和瘟疫的密切聯系,隻道:“燒了,一點都留不得。你再加派人馬去沿途河道找,若有屍體全都撈起來帶回來,一并焚燒。”
往日赈災沒有這麼麻煩過,又是頻繁調動兵士,又是奔走尋屍,師爺也有些懶倦。
沈清和看出他心中九九,說道:“你瞧我也不過一介青衣,就指望着這次在陛下前出頭露臉,若是差事都辦好了,定在陛下面前保舉你。”
師爺眼珠轉了轉,“在下定當盡心辦事。”
“兵馬司差事是好,就是平日奔波些,師爺若有大才,在市井間巡捕盜賊,疏理街道實在屈才,家父和太保大人交情甚笃,直調進督察院那也是可行的。”
沈清和再畫一張大餅,師爺終于笑得皮都綻開,“給事大人不必說,小的定然盡心竭力。”
沈清和一天都緊着根弦,手下第一次管理成千上萬的民衆,難度是成幾何倍數增長。幸而一天都安然無事,喝了粥的災民面色有所好轉,已經不似之前那般死氣沉沉。
天色擦黑,神經一松懈,困倦便湧了上來,沈清和的官服皺成一團,官帽早就不知被丢到了哪裡,躺在馬車上昏昏欲睡。
眼皮打着架邁入府門,便被幾個小厮拉扯着到了正堂。
沈兆面色黑如鍋底。
“兒子都要困死了,爹有什麼要說的不能明日再聊嗎。”
“你還叫我爹?你是要把我活活氣死過去才罷休!”沈兆吹胡子瞪眼,“你當了幾日值,我還以為你消停了,清談集你丢人現眼,也就罰你跪了兩晚祠堂,你那小厮日日給你送燒雞燒鵝,吃的祠堂像個廚房,我也輕放了你。”
“今日你在做些什麼!本就不是你該管的事,你橫插一腳,那叫僭越!你以為朝中無人,隻有你沈清和聰明得不得了?還身先士卒,死而後已,你有幾個腦袋夠掉的啊!”
“父親你膽子也太小了……”
“我膽小?”沈兆差點被氣笑了,他拍桌而起,揪住沈清和的衣領,“常祁兩望神仙打架,哪有你摻和的地方?你背後還有整個沈家,你要沈家的門楣,你父親母親,兄弟姊妹的性命都為你的輕狂而斷送嗎!”
“父親,你難道一點也不着急嗎?”
沈清和被抓着,不急反笑。
沈兆:“……什麼?”
“若我出身高門,自然不必貪功冒進,便是一步一趨,也不怕這天下沒我的位置。”
“但我不是。我不過是逐流的浮萍,今日跟着父親向東,明日跟着父親向西,那天一個浪頭打來,便消失得一點聲息都沒有。”沈清和懶懶散散地被圈在太師椅裡。
“我不喜歡當一株浮萍。”
“你狼子野心!”沈兆瞳仁震動,不敢置信。
沈清和逼問:“什麼叫狼子野心?我又不圖謀篡位,哪裡算野心?”
沈清和絲毫不知收斂的話令沈兆心驚肉跳,連連壓低聲音,“你是吃了哪裡的熊心豹子膽,敢說這樣的葷話!”
他冷靜下來,向這個不知什麼時候,已長成全然不認識模樣的兒子妥協。
“你究竟要幹什麼。”
“我要一人下,萬人上。”
沈清和看着沈兆心神巨震的樣子,歪頭笑出尖尖的犬齒。
“不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