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邊,柳蔭下,着個少年郎,捧着書卷,無事戲鴛鴦,有興念蒹葭,緊趁春光好,不負年華。
這說的,是公子忱鴦了。原是齊國的公子,其母為齊國妃,十五年前,大将軍顧掔率兵讨伐北齊,大捷,擄馮妃至北周。當時馮妃已有身孕,不久後,生下一子,便是公子忱鴦了。忱鴦一出生,便被幽禁在丞相府後院,她不可随意出門,便是她姑娘家的身份都不能示人,從小女扮男裝。
忱鴦寄寓在這丞相府,由養娘馮氏将養長大,堪堪十五載過去,她去歲已及笄。生得風韻婀娜,窈窕風流,雖身居逆境,書卻念得很好,文才優敏,儒雅風流。
養娘馮氏常說可惜了她,盼着哪天能夠離開這裡,她卻覺得,此處自是有一番逍遙所在,想一直在這兒,哪兒也不去,更無甚抱負可言。倘若非要問她可有什麼心願,則有一個罷,想見一見顧婤。
池塘裡有對兒鴛鴦,交頸相偎,院子裡楊柳匝地,垂枝翩翩,鳥兒在枝頭歡叫。這一日,忱鴦坐在柳蔭下,手裡捧着書卷,這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對她說:“忱鴦在看甚麼?我拿來幾件衣裳與你。”
忱鴦擡起臉,眼前虛虛掩着柳枝,隻見纖細的手指分開柳條,露出一張柔媚桃花面。這是相府的嫡長女,顧婤。春日裡着妃色長裙,穿大袖交領衫,腰間加蔽膝,系長飄帶,在家不绾發髻,隻梳了個平髻。
忱鴦一直被幽禁在後院,原不能認識這位嫡長女,全是湊巧,幾日前,她又溜出來玩,誤入西廂房,被仆婦認作是賊,那仆婦擎着掃帚趕她,她隻顧跑,一頭撞到顧婤身上,栽了個跟頭,仆婦跑過來,把她擒住,欲交給主母處置,顧婤把她從仆婦手裡要過來。
顧婤待她真個好,領她進屋,拿來幹淨衣裳與她穿,還請吃糕點哩。顧婤說:“你的臉看起來軟軟的。”說着,還伸手捏了捏,捏罷,笑着說:“好軟。”忱鴦心想,你的手也軟。
忱鴦是個涼薄的性兒,自小孤傲陰沉,從不與人接觸。阿娘馮氏總對她說:“你多笑笑。”她則心想,沒甚開心的事情,不想笑。可是,自那日遇見顧婤之後,她的嘴角上揚了足足五天五夜。
忱鴦總想着再與她見面,又自知彼此身份懸殊,想了幾日,便不敢妄想了。
一日,春光正好,她坐在柳蔭底下,聽見有人叫她,看時,竟是顧婤。顧婤又拿來襦裙與她,她自是歡喜,越發覺得顧婤真個好,待她好,生得好看,纖手很軟,喜歡捏她的臉。顧婤說:“你也摸摸我的臉。”顧婤到底是相府之嫡長女,忱鴦豈敢,終是把伸過去的手又收了回來。
這卻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
電光閃爍,雷聲隐隐,忱鴦猛地醒來。原來她趴在書案睡着了,又夢見了顧婤。她起身來到窗邊,高挑個身材,好比芝蘭玉立于深林,端是清素風雅,細長鳳眸凝着窗棂紙,有兩根柳枝纏到了一起,映在窗棂上,纏纏綿綿,風也解不開。
打雷了,水面上那對交頸而眠的鴛鴦,忽地張開翅兒,拍打着水面而起,到窗前低飛盤旋陣兒,驚啼幾聲,展翅比翼高飛了。緊接着,聽得外頭響起一陣腳步聲,是有外人闖進來了。
忱鴦忙跑到衣架前,扯下件兒寬袍,胡亂穿身上。這時隻聽簾幕一動,來人叫着“阿忱”邁步進到屋裡。是阿娘來家了。忱鴦背對着阿娘,一邊穿衣裳,一面說:“阿娘回來了,甚麼事,出去好久。”
便看見一個年紀三十歲往上的婦人,繞過屏風來到裡間,這婦人正是忱鴦的養娘,馮氏。馮氏有些慌張地說:“阿忱快換好衣裳,咱們馬上就得出門一趟。”忱鴦背對着阿娘,邊整理衣裳,邊沉聲問:“阿娘遇到甚麼事情了?”
馮氏說:“丞相叫你過去一趟,在北亭了,聽管家說,丞相令你進宮,到皇後處領旨。”
忱鴦了聽了,手上動作一頓。
皇後,顧婤,進宮見她。
思量時,馮氏催促道:“快換衣裳,此事不得怠慢。”
她不慌不忙地穿衣裳,衣裳小了,提不上去。馮氏問:“可需幫忙?”馮氏就要往跟前去,被她慌忙阻止,“不必。”馮氏便趕緊停住腳步,往後退了兩步。
姑娘自九歲起,便有意避着她了,去歲及笄後,是絕不肯叫她近身了。
馮氏說:“我到外間等你,你有事喚我。”忱鴦點點頭。
她緊扯着衣襟,用力往上拽,勉強把衣裳穿上。衣裳又小了,她卻不與阿娘說,不單是心疼阿娘做衣裳辛苦,隻因她知,衣裳不合身,是因為胸乳又長大了,與阿娘講這個,甚是羞恥。
外面忽然想起陣走響聲,腳步聲在門口停住,短暫地沒人開口,此時窗外正好響起一陣驚雷,待雷聲止住,隻聽見門口有個男人緩緩開口,“馮姐姐,收拾好了不曾?”馮氏趕緊走往門口幾步,隔着簾幕道:“累陳總管稍候片時,容得公子換身衣裳。”門外那男人又說:“主人在北亭等着了,休要主人等得不耐煩。”馮氏隔着簾幕又說道:“就好就好,不消得太久時間。”男人又說:“便勞煩馮姐姐了。”
馮氏重新走回到屏風邊,對着裡間問姑娘:“可換好衣裳了?”忱鴦道:“這便好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