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扣袢扣住,外面套了一件寬大的對襟長衫,一邊系韋帶,一邊說:“阿娘我好了。”馮氏這才往裡間來,道:“叫我瞧瞧你的穿着。”
很小的時候,阿娘就時常囑咐她,隻要出門,必須經阿娘仔細檢查一番穿着,過關了方可出去。忱鴦站到阿娘跟前,馮氏舉目把她打量。
姑娘出落一個好身材,長着清冷冷瘦窄鵝蛋臉,溫潤潤玉肌桃腮,纖柔柔一撚束素腰,胸前一對明月透薄衫,正是風韻婀娜,窈窕風流。
姑娘的身量發長得很快,自去歲生辰後,個子又抽發一大截,雨後春筍似的。可惜隻因當年的一句谶語,姑娘必須把女兒家的身份掩飾起來,須得在外面穿件寬大的袍衫,把這風流袅娜好身段遮住。
被盯得久了,忱鴦有些不自在,道:“阿娘?”馮氏微微一笑,道:“阿忱果然長大了。”阿娘的話叫她很是羞赧,便有些韫色地說:“這一身怎樣?”她意思是詢問自己的穿着是否過關,誰想,馮氏竟又是舉目把她從頭到腳打量,頗為感慨道:“姑娘很好看。”忱鴦道:“不是,是問合格否?”馮氏擡手為她整了整鬓邊的垂發,與她附耳低語:“養娘總與你說,要你把自己當成男人,這個要千萬記住,明白了?”忱鴦把眼眸低垂,語氣沉沉道:“阿忱自是知曉的,阿娘且放心。”馮氏擡手撫了撫她的後背,語重心長道:“待會兒見丞相,阿忱千萬當心。”忱鴦鄭重地點點頭,答道:“阿娘且放心。”又說:“我不想見甚麼丞相。”馮氏認真道:“聽話。”
卻說外壁廂,陳管家在院子裡等不耐煩了,又喊道:“馮姐姐,還要好久麼?”陳管家隻說得一聲,馮氏就忙忙答應道:“就好了。”
馮氏攜着姑娘的手,一起往外間去,又猛地停住腳步,狠拍大腿,道:“忘了忘了,幂籬。”馮氏忙到衣櫃裡取來一方薄紗幂籬與她。
出門必須戴幂籬,這是老夫人的規矩,老夫人厭惡那來自齊國的妖妃,下令,那齊國的孽種出門,必須戴幂籬,免得把亡國的晦氣帶給丞相府。
戴上幂籬,出門,至門口,掀開門簾,便看見一個男人恭敬地立在院子裡,這男人也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身穿鴉青色袍服,頭戴軟巾,這人正是丞相府的總管,陳管家。陳管家向馮氏微微施禮道:“辛苦馮姐姐了。”馮氏答禮相還道:“豈敢,我家公子要勞煩陳管家了。”
馮氏緊握着忱鴦的手,擔憂地望着她,道:“陳管家領你前往拜見主人,你且随他過去,切記,要萬分當心。”忱鴦深深地望着阿娘瘦削的臉。
阿娘把她将養成人甚是辛苦,阿娘雙頰瘦削得隻有骨頭了,幹淨素潔的臉上長出些細紋,頭發總是梳得整齊,盤個螺髻卧在頭頂,穿着一身圓領單衣,搭配長褲,外面罩一件鴉青色對襟坦領窄袖長衣。忱鴦緊握阿娘的手,道:“阿娘且放心,我過去了。”陳管在旁說道:“公子且随老奴來。”忱鴦松開阿娘的手,跟在陳管家後邊去了,走了幾步,回身望了望阿娘,馮氏亦擔憂地望着她,忱跟阿娘點了點頭,轉過身,大步往前一直走了。
丞相府宅邸内于北部有一帶林苑,就是北亭了。本朝士人鐘愛山水,修造園林之風興盛,眼前這個林苑,傍自然山野,倚自然茂林而置,營深池,植桐竹松柳略加點綴。
沿着青石小徑走到盡頭,便是個八角亭了,亭子當中站着一個男人,身材高大魁梧,身穿紫色錦袍。正是丞相府的主人,顧掔,北周的大丞相。
本朝國号為北周,幾個月前,武帝姜穆駕崩,皇位傳到太子姜乾伯手裡,十八歲的姜乾伯即位後,生活奢靡極欲,終日沉湎酒色,他又濫施刑罰,昏聩暴虐,導緻朝綱越發不整,朝政大權旁落在了丞相顧掔手裡。大丞相顧掔權傾朝野,這引起了周室宗親的不滿,旁的不說,單是以甯王為首的五位王爺,他們暗中勾結,商量着就地起兵造反,一起對付顧掔。這五位王爺可不好對付,皆是皇帝的叔叔輩,曾跟随先帝征戰沙場,頗有威望。他們都在封地,倘若就地起兵,聯合起來對抗顧掔,顧掔還真不是他們的對手,為今之計,隻得将他們騙到京師來。一個月前,顧掔跟親信商議,如何把五位王爺騙到京師,倘若打草驚蛇,反而不妙。他們最終商定出一個計策,便是娶親。話說這丞相顧掔的次子跟甯王之女有婚約。今,顧掔次子已夠束發之年,甯王之女已及笄,可成親矣。女兒成親,甯王豈有理由不來京師?甯王來,其餘四位王爺定會來賀喜。顧掔遂派人至皇宮,令皇後下旨,準了這門事,甯王不敢抗旨,選定吉日,把女兒送來京師。
這計策好是極好,怎奈,顧掔次子有先天缺陷,整日瘋瘋癫癫,不能出門見人,其餘孩子則均年幼。最後,顧掔想到了那位被幽禁在相府的,來自齊國的公子,他将夠束發之年,可替次子把新娘子迎娶進門。顧掔傳忱鴦來北亭,便是為成親一事。
陳管家引着公子穿過廊庑來到北亭。在距離八角亭有一箭遠之處,陳管家停下腳步,轉過身與公子施一禮,道:“勞煩公子略略等候。”陳管家沿着石徑先過去到亭下,在主人身側低語不數句後,下階,沿着小徑,至公子身邊,請其過去到八角亭下。
忱鴦沿着石徑往前走,在階前止步立定,躬身說道:“參見丞相大人。”顧掔緩緩轉過身,站台階上,居高臨下地把眼打量他。卻說這位公子,堪堪十五歲的年紀,生得儒雅清隽,身材修長似竹,垂首立于階下,恭敬有禮。顧掔緩緩地開口:“你過來坐。”聲音低沉有力,極具威嚴。
亭子裡鋪設有桌案,顧掔到桌案前坐下,道:“你也坐。”忱鴦又施了個禮,輕輕撩起袍角,在胡床上垂坐定。胡床雖名為床,實則是個坐具。顧掔執起陶案上的青釉壺,往個青瓷杯裡斟滿茶水,把茶盞輕輕推到忱鴦跟前,道:“你不必拘謹。”忱鴦捧住茶盞,道了聲,“多謝丞相。”顧掔又給自己倒了盞茶,輕抿幾口,不緩不急地說:“此番叫你過來,乃是有事與你相商。”忱鴦垂着眉眼,恭敬答道:“聽丞相吩咐。”
顧掔沉吟片晌,開口道:“我朝男子十三歲便可成親,你今年已夠束發之年,可成親矣。”蘇忱鴦從未想過成親,沒辦法欣然答應,也不敢拒絕,思忖間,隻聽丞相繼續說道:“你心下覺得如何,可有為難之處?”
忱鴦不敢怠慢,稍作思索,答道:“這件事,我須得問問阿娘。”顧掔心裡不悅,卻未指責他,隻說:“還有五日就是成親的日子了,你當盡快做好準備,你現在必須進宮一趟,去皇後那兒把聖旨領了,之後再有吩咐,我自會派人告知馮氏。”
忱鴦前往皇宮,到皇後處領旨。
馬車出了丞相府就是皇城區,丞相府位于皇城的東邊,屬于戚裡區域。丞相府距離皇宮很近,駕馬車行駛約莫兩刻鐘時間,便到得宮城的門首,忱鴦在此處下來馬車,由侍衛領着,步行進宮。穿過橫街,便來前殿與後宮的分界線,早有女官在皇後的正宮門口接住,侍衛們退下,由女官領着忱鴦前往皇後的寝殿。
忱鴦來皇後寝殿領旨,進來苑門,映入眼裡一片翠色,看時,松樹參天,團團如蓋,凝陰如屏,置身其中,頓覺清曠沁心。轉過這片松竹,進到禁苑裡,卻是另一番姹紫嫣紅景緻,桃花盛開,明豔似錦。
林苑西邊有一處空地,置假山,開渠引溪,水中置石,溪水四面綠柳環繞,暖風一動,泉水鳴漱,垂柳瑟瑟,那水面的波痕,經日光反射,映照在對面樓閣的粉牆上。
樓閣鄰水建,高挑别緻,有三層高,四周青梅萦繞,二樓漏窗的簾幕挑起,皇後顧婤站在窗邊,往下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