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為止,我已經詳細記載了我的微不足道的生活中的一些事件……”
“第二十五章。”
“求愛的一個月過去了,它最後的幾個小時已經屈指可數了……”
“第三十一章。”
“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家……”
到現在為止,男孩臉上驚訝的神色一直在告訴同學們,章老師背誦得準确無誤。
“三十六章。”男孩不甘心地再次開了口,“老師,請你接着這句話背:‘這是怎樣的痛苦啊!而這個人卻似乎下決心要拖延下去。’”
章老師的右手突然攥成了拳頭,身子也微微晃了一下。他久久沒有開口,柳笛在他的額頭上看到了一滴汗。
同學們靜默着,互相交會的目光中傳遞着勝利者的得意和喜悅。柳笛輕輕歎了口氣。不知怎的,看着一張張幸災樂禍的臉,她的心裡那麼不是滋味。
章老師終于開口了,他沉痛地背出了下面的話:“他眼睛完全瞎了,是啊——完全瞎了——愛德華先生完全瞎了。”
男孩放下了書,無可奈何地宣布了自己的失敗。而其他同學卻由此激發起更大的好奇心。他們七嘴八舌地把自己知道的中外名著一股腦的倒出來,盡管這些書,他們多半隻知道名字。
“《安娜.卡列尼娜》。”
“《紅樓夢》。”
“《複活》。”
“《黃河東流去》。”
“《老人與海》。”
……
直到他們肚子裡的書目都倒空了,這種考問才得以停止。可是無論是誰,都沒有考住講台上那位從容應考的老師。
同學們終于服了,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服了。他們臉上的不滿、輕狂、挑釁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欽佩和崇拜。他們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淵博,第一次感到了井底之蛙面對浩瀚天空時所感到的渺小和悲哀。
而柳笛,她終于知道了什麼是“天才”。
可是,面對一束束投向自己的崇拜的目光,章老師依舊那樣淡漠。他不動聲色地問到:“還有什麼需要我讀的嗎?”
讀?又是讀!這些十六、七歲的孩子,就是再崇拜一個人,也不能忍受這個字所帶來的狂傲和蔑視。教室裡頓時沸騰起來。嘈雜聲中,一個聲音格外響亮:“老師,您為什麼總把‘背’稱作‘讀’呢?難道您就是這樣‘讀’着書長大的嗎?”
這是柳笛的同桌發出的聲音,這聲音立刻引來一片責難。大家紛紛議論着,斥責着,仿佛他們面對的,不是幾分鐘前還被他們崇拜的教師,而是一個聲名狼藉的罪犯。
隻有柳笛沒有開口。事實上,在課堂上,她一直保持沉默,既沒有參與提問,也沒有參與聲讨。
章老師呢?面對這樣群起而攻之的責難,他依然淡漠,似乎這些聲讨與他毫無關系。柳笛不解地望着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似乎想找出他如此沉默的原因。突然,一個念頭閃電般的劃過腦海。柳笛被這個念頭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語文書“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她瑟縮了一下肩膀,似乎在努力排斥這個念頭,可是它卻越來越清晰地呈現于自己的腦海中了:他沒有帶教科書,他試探性地走上了講台,他一直把“背”稱作“讀”,他一直戴着那副該死的墨鏡……天哪!柳笛突然覺得這個念頭是那樣真實,那樣——可怕!她的腦子裡嗡嗡然響着各種聲音,這聲音一點也不比教室裡的聲音小。她拼命搖了搖頭,似乎這樣就能把那個念頭甩掉。然後,她再次凝視着那雙戴了墨鏡的眼睛。噢,這雙眼睛是那樣古怪,他仿佛不是面對一張張活生生的面孔,而是面對一片空曠的沙漠,甚至是一片無邊的黑暗。
教室裡的嘈雜聲漸漸平息下來,同學們很快就發現,無論怎樣尖酸的譴責,都不能激怒講台上那位沉默的老師。等到教室完全安靜下來的時候,章老師終于緩緩地開口了:
“同學們,我沒有說錯,我的确是在‘讀’,因為,我隻能‘讀’印在腦子裡的書!”
同學們一下子蒙住了,柳笛第一個清醒過來。她的腦海中,霹靂般地閃過一句話,一句用那樣沉重的語氣“讀”出來的話:“他眼睛完全瞎了,是啊——完全瞎了——”
低聲而又痛苦地,她叫了聲:“天哪!”
“其實,”章老師又說,“高中的語文課,沒有必要範讀,照本宣科連我自己都覺得索然無味。語文是培養學生對語言文字的感覺,如果把它上成文學鑒賞課和思想教育課,那還不如自己在下面偷着看小說,因此,以後上課,我決不範讀。可是,”他的語氣又變得沉重起來,“可是今天,我卻必須範讀。我不得不這樣做,即使這樣很容易被誤解為狂傲。希望大家能夠理解我這些話。”頓了一頓,他又補充一句:“對了,在今後的語文課上,大家可以自行發言,不必——舉手。”
無須再解釋什麼了,最愚魯的人也能從最後一句話中窺到了一切,如果是往常,這番反傳統的話語一定會激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可現在,同學們卻含羞帶愧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看一眼章老師蒼白的臉上那黑糊糊的鏡片。柳笛用手抵住額頭,那裡正被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痛苦占據着。她沒有慚愧,她隻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