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簡直是目瞪口呆了。這個小女孩,頭腦中居然有這麼一番奇思怪想,她竟然口口聲聲維護着章玉!竟然說這個瞎子,這個臨時工,這個不知怎麼才進入學校教課的老師比别人高貴!怪不得她那麼盡心盡力地照顧章玉,怪不得章玉對她另眼相看。她和章玉之間,真的“很不一般”哪!“那麼,”她不甘心地問,“你不要這個保送名額了?不要這個出名的機會了?”
出名?到現在為止,陳老師居然還認為這叫出名!柳笛咬了咬嘴唇,忍住心中又升騰起來的火氣,很不客氣地說:“我不要。我和章老師,都不會這麼——庸俗!”
陳老師有些壓不住火氣了。柳笛居然用了“庸俗“這個詞。誰庸俗?自己嗎?自己一心為她好,反被她說成“庸俗”,陳老師真想罵她一頓。可是,能這麼做嗎?她還是孩子,自己能跟孩子一般見識嗎?何況,她還是一個很有希望的孩子。本來,如果她填報了第二志願,自己也就不找這個麻煩了,她肯定是升學率中的一個分子。可是她隻填報了北大,這就不是鬧着玩的了。從這個小小的北方城市擠進北大的校門,談何容易!弄不好,她真成了一名落榜者,這,可是影響她這個班的升學率的啊!想到這兒,陳老師覺得自己的汗都要下來了,這個孩子,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啊!可是,面對這個倔強而又自負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沒有用。誰也說不動她,除非是……突然,她又是“靈機一動”,對,此路不通,另辟蹊徑。“柳笛,”她又一次開口了,“如果章老師同意了這件事,你還會反對嗎?”
“什麼?您還要對章老師去說?”柳笛驚跳起來,她明白,對章老師提起這個建議,不亞于在章老師的心口上紮上一刀,“陳老師,您千萬别去。章老師不會同意的。”
“為了自己,他或者不肯。為了你,他還能不肯嗎?”陳老師胸有成竹地說。
柳笛呆住了。沒想到陳老師會想出這麼個辦法,拿自己做武器來進攻章老師。人,真是殘忍的動物。
陳老師接着說:“我會對她說,這件事關系到你的切身利益。我就不信,你照顧了他整整三年,他會對你沒有一點回報。他總不至于這樣冷血吧。”
“這不是回報不回報的問題,也不是冷血不冷血的問題,而是人格和尊嚴的問題。”柳笛低聲說。沉默了一會,她擡起頭來,眼裡閃耀着一份奇異的光芒,“陳老師,不管你用什麼理由,章老師一定不會同意!一定不會!”
“如果他同意了呢?”陳老師逼問了一句。
“如果他同意,”柳笛的聲音清朗而堅定,“那麼,他就不是章老師了!”
陳老師一愣,什麼怪異的邏輯?“不管怎樣,我要去試試。”她一轉身,離開了柳笛,向樓外走去。
晚上五點,柳笛照例去送章老師到車站等車——今天沒有語文晚自習。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柳笛想從章老師的臉色中看出一些什麼來,可是,她看到的,依然是那張平靜而冷漠的臉。也許,陳老師還沒來得及和章老師說吧。
黃昏悄悄地來臨了。晚霞像火一般地燃燒着,遮掩了半個天空。鑲着一圈金邊的落日綴在地平線上,把整個世界塗上一層柔和的,金黃色的光芒。柳笛扶着章老師來到了車站,想把他安置在小花壇邊休息一會,可章老師卻輕輕掙脫了她,徑直走到那棵金絲柳的旁邊——他的方向感向來是非常正确的。柳笛一征,怎麼,有什麼事情不對頭了!難道陳老師已經找了章老師,而章老師答應了?不,不可能!自己對章老師的照顧絕不是恩惠,章老師也從沒把她當成恩惠,否則,他絕不會接受自己的照顧!他,肯定不會答應!
四周很安靜,除了他們,沒有别人在等車。夕陽的光線遊移到了金絲柳的樹梢上,在地上投下一抹長長的影子。
“柳笛,”沉默了一會兒,章老師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平靜中帶着一絲沉滞,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來,“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什麼?”柳笛兩道秀氣的眉毛擰在一起。本能的,她知道是什麼事情。
“下午,你的班主任陳芝老師找到了我,和我談起一件和你有關的事情……”
“别說了,”柳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是關于保送我上北大的事。”她有些不敢聽下去了。不知為什麼,她想起了那次雪夜章老師在車站等她時的情景,耳邊又響起陳老師的話:“為了你,他還能不同意嗎?”
“怎麼,你知道?”章老師有些驚訝了。
“是的,陳老師先找我談的話,我拒絕了。”柳笛幹脆利落地說。她不敢讓章老師先說,她怕聽到章老師妥協的言語,哪怕這種妥協是為了自己。她清楚,隻要妥協,章老師就輕視了她的人格,而她,也會輕視了章老師的人格!她害怕,害怕這種互相的輕視!
“哦。”章老師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好像得到了些許的欣慰。然後他靜靜地,靜靜地說了句,“我也拒絕了。”
柳笛突然覺得鼻子發酸,所有在這個下午中負荷着的沉重與恐懼,此時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從心頭卸了下去,而那酸酸澀澀的柔情,就在心靈的負擔被卸下的時候,悄悄地湧了上來。她看着章老師,他那蒼白的臉上,竟也染上了一抹柔和的,淡淡的陽光。柳笛突然覺得,這一刻,她的心,和章老師的心,竟貼得如此之近。他們相對無言,但兩個靈魂卻在對話,卻在碰撞,卻在擁抱。
晚風吹來,帶來一陣難得的清爽。四周的空氣似乎特别清澈,像玻璃一樣。柳笛突然察覺到這柔和的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醉人的,如葡萄酒一般的芬芳。她向四周尋找着,然後,她驚喜地發現,花壇中的幾株丁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綴滿了淡紫色的花朵。柳笛的心頭,突然漾起一種模糊而強烈的喜悅。她像孩子般天真地喊起來:“章老師,您快來看,丁香開花了!丁香開花了!”
話音剛落,柳笛就捂住了嘴巴。她驚慌地看着章老師,天,自己怎麼把最不該說的話說出來了呢?章老師依然靜靜地站着,似乎根本沒有生氣,相反,一個近乎溫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凝神而立,鼻孔微張,似乎在捕捉着什麼。于是,柳笛也輕嗅着那純淨的空氣。哦,那空氣中不僅彌散着丁香的芬芳,還混合着青草的氣息,混合着泥土的清涼,混合着葉芽那淡淡的芳香,混合着春天的生機和活力!柳笛向四周張望,于是,她看到了春天的金絲柳,春天的丁香花,春天的石闆路,春天那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春天那紅得讓人心動的夕陽,春天那叫得最甜美歡快的小鳥……她終于感到了久違的,春天的氣息。哦,春天來了!春天真的來了!柳笛覺得心中漲滿了溫情,她要高歌,她要跳舞,她要叫喊!是啊,有什麼關系呢?春天來了,她總可以給自己的放肆,找一個美麗的借口吧。
柳笛勉強壓抑住了心中瘋狂的喜悅,又把目光調到了章老師的身上。他沐浴在落日的霞光中,已經成了一個金色的雕像。哦,他是春天的一部分,可金絲柳上的嫩芽,丁香樹上的紫花,那天空,那小鳥,那夕陽,會屬于他嗎?他依然凝神而立着,似乎在用心靈“品味”着整個春天。他的面部肌肉不再僵硬,而變得那麼溫柔。他很專注——一種屬于盲人的專注。然後,他掂起一根金絲柳的柔枝,輕觸着自己的臉頰,平靜地,低沉地吐出了一句話:“春天,真美!”
那平靜而低沉的聲音中,有一種非常深沉的顫音,它直達柳笛的心田,使柳笛的整個身體、心髒、靈魂都為之顫抖起來。她的心中,充滿了某種酸楚而熱烈的情緒。她望望天邊,夕陽已經在緩緩下墜,但,仍傲然地燃燒着!